时敬之毫不掩饰目光里的羡慕:阿辞好轻功,教我。
尹辞不想这人轻易死了,本就存了几分教导心思。然而两人挂了师徒名号,时敬之愿不愿意还两说。结果他没还开口,时敬之倒自己提了出来。
尹辞好笑道:师尊,你是不是该反过来叫我师尊?
时敬之眉毛一抬,理直气壮:人家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就算授业不行,为师还可以传道解惑嘛。再说了,还有个词叫不耻下问
尹辞有点想把狐狸从树上蹬下去,他忍住了。
传道解惑?他没掩饰声音里的调笑。
时敬之看着他,那份不甚正经的模样渐渐消失了:是,传道解惑。
尹辞也收了笑容。
看见时敬之的表情,他又想到那句不会负你。
鬼墓之下,时敬之也曾说过不会负你。当时尹辞只觉得这人一片真诚无依无据,甚是可疑,话也像时敬之自己说给自己听的。
而先前风阵初散,时敬之话语里的情意淡薄了些,听着反而更接近一个承诺。
妖树甚宽,两人站得沉稳。禁地焦味混上树叶的清新味道,依稀有些神坛燃香的气息。
尹辞再开口时,已经全然没了说笑意味,他当真好奇了起来:师尊觉得我有什么惑,须得外人来解?
为师擅长看人。凡人七情六欲,七分写在脸上,三分化在动作。我收闫清,看的是他清心寡欲。我留着苏肆他虽在善恶间摇摆不定,却执于情义。
时敬之上前几步,当真露出了几分师长的气质。
阿辞,我仍信你为人正直,可你怎么就什么都不想要呢?
尹辞心里略微一绷,这回不是因为时敬之那天地不仁的气势,而是因为对方语调诚恳,短短一句戳入心底,竟戳出几分痛意。
百年沧海桑田,爱恨情仇一团乱麻、无疾而终。除了想死,他找不出其他愿望。
兴许是太无聊了。我倒羡慕师尊,一口一个自己没得救,乐子也没少找。
这话给尹辞说得阴阳怪气,时敬之却笑了起来。他再次拿出山大王的架势,一把抱住高处树枝,冲尹辞勾勾手指:阿辞,上来。
尹辞:他头一次发现,便宜师父在噎得他无话可说一事上,根本天赋异禀。
此人不止天资超然,莫名程度也是百年难遇。树枝上又窄又挤,自己上去,两人只能化身吊在树枝上的猴子。时敬之那毛病,终于要影响心智了吗?
上来。时敬之又勾勾手。
不。
这是师命。
尹辞深吸一口气,还是上了树枝。他不像时敬之那般树懒抱树,而是轻盈地立于枝头,如同飞鸟。
树枝不粗,一口气架了两个成年男子,弯得颇为凶险。
行了,下个师命呢?尹辞戳了戳扒拉在树枝上的时敬之。
时敬之弯起眼:阿辞若离了源仙村,不会再来了吧?就算再来,也不会来这个位置。
是又如何?
若不是我将你喊上来,这里会是你终生未至之地。哪怕你能活一百年,也是如此。
时敬之小心地调整姿势,晃晃悠悠坐上树枝。
不是很有趣吗?这等细小角落,哪怕近在咫尺,大部分人也只是习以为常。只是此处风景再寻常,也称得上世间独一无二。
朝阳初升,四处一片阳火似的金光。时敬之遥望旭日,愉快之情溢于言表。
不知为何,尹辞那口戾气突然散了。他盯着自得其乐的时敬之,内心又生出些酸涩的向往来。
有些人就是有这般才能,哪怕沉于万丈深渊,也能在深渊之底挖出些不切实际的希望。尹辞几乎要恨起这份天真,又想将它捧起,让它不至于太早摔进泥里。
仿佛如此一来,他自己也能借那丝光亮,不会苟活得太过艰难。
尹辞默默伫立一阵,在时敬之身边坐下。
时敬之语调越发轻快:都说阎不渡失踪前得了视肉,他又刚好来过这里。这里既有治百病的灵药,还有神仙之说,怎么可能和视肉没关联?
尹辞只是看着他:嗯。
而且自从我来了这里,一口血都没有吐过,脉象又与此处住民相似。我这怪病,和此处神仙定然脱不了干系。古旧法阵、肉像用处、真仙踪迹。这么多谜题要解,你若继续跟着我,保准不会无聊说不定行走久了,你能发现自己想要的。
嗯。
其实他想要时敬之的金火,只是以金火长久灼身,时敬之必须配合才行,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时敬之不知徒弟心思,自顾自继续:怎么样,这算不算解你的哎哟!
他底盘不稳,终归是尊臀一滑,眼看要从树枝上掉下去。尹辞顺手勾住师父,叹息出声:姑且算解惑吧,百之一二那种解。
阿辞,别动。
怎么?
吊影剑借我。
时狐狸晃晃悠悠吊在半空,剑指树皮。扭曲干裂的树皮被削去,一行苍劲大字露了出来
【看见了?看见了就去找秃驴。】
时敬之、尹辞:
时敬之:是阎不渡的字,和鬼墓下的一样。就是口气颇为不耐,没半点风雅之气。
尹辞:见尘寺在永盛西边。要从陵教直接往返,路过这里也不奇怪。
新线索出现,尹辞那点淡薄的伤春悲秋顿时没了踪影,语气又硬起来。
时敬之顿悟:若说哪个门派对视肉最不感兴趣,非见尘寺莫属。偏偏把线索藏在见尘寺,阎不渡此人可真啧。
随即他为之一振:我在见尘寺有事要办,正好一箭双雕。再休整片刻,我们就上路。
两人终于下了树,正落在树门前。残余的阳火还在烧,树门内飘出一阵阵焦糊气息。时敬之转身看了会儿,莫名其妙冒出一句:白苇本不必死的。
尹辞停住脚步。
他明明说了不会放弃性命,到头来还是扑进了肉像里。就算他借此护了引灯,初下决定时,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吧。
也许他只是眼见爱人痛苦,不知道怎么办了。尹辞答得熟练。
此种状况,他实在见过太多。不过时敬之此人状况特殊,尹辞不指望师父能理解多少。
果然,时敬之摇了摇头:我若是他,绝不会如此轻率。
说罢,他再不看那禁地,扭头便走。尹辞却仍望着树门,没有第一时间跟上。
他又想到那个诡异的梦境。
那些支离破碎的痛苦,兴许是由肉像无意识传出的。不知道一阵烈火之后,那些哭泣的声音是否停下了呢?
而在梦中失去了人类面孔的自己,又是什么东西?
时敬之说得不错,他们这一路越走越阴暗奇诡,着实不会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