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走了,谁照顾谭奶奶?她老人家不高兴,谭叔也得生气,咱俩都没好果子吃。】
苏肆一通威逼利诱,闫清还是不买账,把苏肆的衣角攥得死紧:【你答应过我不出门的,我感觉很不好,真的。】
【早知道就不让你装瞎子出去玩了,改天见着那教你算命的老和尚,我绝对要打他一顿。】苏肆咬牙切齿,【行了行了,就几个杏核,糊弄人的小把戏而已,看把你吓的。】
苏肆把闫清的手指小心掰开:【我去去就回。快过年了,附近啥都贵,好不容易赶上一个集】
闫清抿着嘴,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
彼时苏肆比闫清高一个头,闫清被对方目光压得死紧。在苏肆轻松的目光下,闫清的表情从坚定转为犹疑,最后变成这是不是无理取闹的不自信。
苏肆使劲揉了把他的脑袋,趁热打铁:【别闹了,乖,不然我要生气了。】
闫清皱起脸,终于犹犹豫豫地放了手:【那、那你早点回来。】
苏肆出门后,闫清呆呆地望向自己的手,慢慢咬住嘴唇。
他飞快伺候老人洗漱入睡,随后便坐上门槛,忐忑地等待苏肆回家。夜色逐渐暗沉,闫清在门槛上一动不动。他紧紧盯着院子大门,把那几颗杏核攥得死紧,细瘦的拳头有些发白。
就在这时,时敬之身边的成年闫清抖了一下,肉镣上的眼球疯狂旋转。时敬之微微皱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那一日,苏肆终究没回来。
闫清眼泪汪汪地等了一宿,等到天亮了,他在镇子附近一遍又一遍寻找,始终一无所获。怕苏肆找不到自己,他又乖乖回到谭家等待。
可惜没了苏肆这个天生神力的帮手,谭屠户不愿单养一个瞎了眼的小厮。没过多久,闫清被扫地出门。
他拎着行李发了很久的呆,最终转过身,独自向太衡的方向前进。
另一边,苏肆的心魔补全了闫清记忆的空白
那一夜,苏肆掏出大半积蓄,在集市上买了个简陋的长命锁。他特地让商人用红纸封好,珍惜地揣进怀里。
然而他还没走两步,牛车驴车挤成一堆,商人们抱着货物,彼此拥挤践踏。人们高声尖叫,火光映红了夜色。
赤勾教和陵教在附近起了冲突,两伙人缠斗不休,一路波及到了集市。
苏肆到底还是个十一岁的孩子,没有大人做倚靠,被混乱的人流撞了个七荤八素,差点一头栽进刀光剑影。
最终赤勾教占了上风,将陵教教徒杀了个干净。打扫战场时,其中一人咦了一声,从尸体堆里拎起昏头昏脑的苏肆:这小子面相正,体格也不错,是块杀人的好材料。
苏肆衣着粗陋,又在泥里血里滚过一遭,一看就不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很是方便下手。
被人一拎,苏肆恢复意识,登时努力挣扎起来。可惜赤勾教不比太衡,哪会讲道理那人一掌下去,苏肆再睁眼时,已经被带远了不知多少里路。
周遭景物越来越暗,逐渐失去条理。惨象四起,无数面孔或讥讽或痛苦。颜色混作血淋淋的一团,各类事物扭成在一起,组成了一张巨大的老人面孔。
老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压迫感令人窒息。
黑蛇垂下脑袋,瑟缩成一团。
时敬之认得那张脸,那是乌血婆的脸孔。在这失控的心魔之中,乌血婆的声音依旧喑哑难听:【老身从未看错过人。你这性子,天生就该入我神教。你愿意跑便跑,逃得掉算你的本事】
心魔景越发扭曲,几乎到了崩溃边缘。四处画面疯狂轮换,越来越难看清
苏肆真的逃了,他苦练武功,一次又一次破开守卫,逃去江湖最肮脏阴暗的角落。
可是作为第一魔教,赤勾教也不是吃素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苏肆每次逃不了两三个月,便会被再次抓回来。乌血婆并不在意他的忤逆,就她看来,这似乎是某种颇具成效的训练手段。
抓了又逃,逃走再抓。苏肆这一逃就是十年,从未停止。
【这么多年,江湖的腌臜角落,你还没看够么?你那不知死活的朋友,还有那所谓的太衡梦,快成魔障了罢了,你若轻易放弃,也不配这个位置】
【小子,你是老身亲自挑选的少教主。总有一天,你会自愿回来】
听清这句话,闫清整个人呆在原地。他的心魔彻底被压下,苏肆那边的黑暗铺天盖地而来。
即将崩溃的心魔景中,乌血婆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如同头顶雷鸣、山岳崩倾。
【世上根本没有天理轮回,终归是善无善报、恶无恶报。举头三尺无鬼神,肆意妄为便好,你应当比谁都明白】
人心是会留疤的。世间种种险恶,但凡亲身滚过一遭,那些碎掉的天真与期待,便再也拼不起来了。
十年光景,足以将一个人碾成齑粉。
而世间名门正派,凭的大多是那一腔热血、一颗未见裂痕的拳拳真心。无论苏肆如何年轻,他见识过太多恶意,骨子里沾了不可控的阴暗猜忌,注定再与太衡无缘。
黑蛇长嘶一声,两行血泪蜿蜒而下。它突然发疯似的朝乱石摔去,像是想要借势削掉身上的鳞片。可惜狂乱过后,鳞片仍牢牢地长在它身上,它只得到了几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时敬之不再护着闫清,他看向无数惨象拼出的巨脸,一脸空白。
痴生怨,怨憎无主,反噬本心。
苏肆的痴,究竟是善恶不分,还是热血已冷,却舍不下最后一点对于天理昭昭的妄念,不愿沉入恶道呢?
闫清双手抓入山顶泥土,山顶多碎石,他十指鲜血淋漓,脸庞有泪滑下。
肉镣终于不再攻击苏肆,它们纠结成团,向自己的主人杀气腾腾地转过头来。
上有世间万恶铸成的枯干面孔,周遭是缀满赤红鬼眼的肉镣之网,俨然一副地狱图景。地上血泪横流,一片狼藉。心魔景溃散的裂缝之中,却仍透着一丝蓝天。
干净剔透,无情至极。
时敬之双手拄着旗杆,突然有些窒息。
你不是他的心魔,他怨的是邈邈天命。
时敬之喃喃道,并未看向闫清。
尘世险恶难测,闫清非但不是苏肆的心魔,他更像他最后一丝天真。
闫清,你正相反你所愤怒的不是天道不公,而是无能为力。
从起初到现今,明明参与了对方每一次命运转折,他却没能挽回任何东西。十年过去,尘世变迁,依稀还是旧时模样。
阎家鬼眼依旧惹人生厌,闫清自己仍是过街老鼠,只能凭借瞎子的身份苟活于世。他明明进了世上最公正的太衡,可人生仍如逆水行舟,光粉饰太平就花尽了力气。
他的怒火自十几年前燃起,从未熄灭过。经年怨愤指向自身,已成沉疴。
听到时敬之的话,闫清胡乱抹了两把泪,突然笑起来。
他踩着自己的心魔,摇摇晃晃站起身,仿佛失了痛觉。一个又一个赤红眼球在闫清脚下爆开,发出稠血似的黏腻声响。
闫清走向遍体鳞伤的黑蛇,缓缓拥住了它。
肉镣自四面八方裹来,将两者束在一起,谁也没法动弹。
结果到了最后,还是物以类聚。闫清闭上眼,拥住蛇身。你我一样,不过是早已认命,偏偏又心有不甘阿四,今后我会陪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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