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千帆抓起那一大包换洗衣物。换洗衣物温柔绵软,甫一落地,只剩嘭的一声闷响。
船飞得更高了,可惜高度还是不够。
陈老头深吸一口气,又解开他那袋惯用的物件儿。他朝袋子里看了好几眼,这才解开袋口,把里头的杂物噼里啪啦往下倒。一时间,茶壶、茶盒之类的杂物散落满地,凌乱不堪。
里面没有贵重物品,全是些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陈老头很快平静下来,倾倒速度眼看着快了不少。
杂物洪流中,一个茶杯灰头土脸地滚出袋子,落向地面。
而陈千帆本能地接住了它。
尹辞记得那个杯子每到夜半,卫婆婆会雷打不动地为陈千帆倒杯茶,那便是他喝茶的杯子。
陈千帆手抖了一下,像是被茶杯烫到掌心,手指却自作主张不肯松开。他就这样握紧杯子,若有所思地僵住动作。
下一瞬,陈千帆毫不留情地施起法术。
我得摒除点杂念,没工夫记录了。尹小兄弟,你待会儿给我交代下情况。
陈千帆是当之无愧的术法大师,施术动作娴熟至极,一切恰到好处。
可是法术中途停止,没能成功。
前辈?
太琐碎了。陈老头有些茫然,太琐碎了,这得怎么删?
他与卫春间竟没有半点惊心动魄的事。也就相遇时有些不同,他早已忘了个干净。在那之后,不过是每日两三个时辰的相处,几句平平淡淡的话。
外加一碗热饭,一杯温茶,再无其他。
除了治病,陈千帆顶多给她捎几朵妖花,让她自个儿染线绣花。
他思来想去,找不到任何特殊的地方。可这三十年都夹着这细细密密的碎片,他无法剔除,也不知道囫囵剔除掉一切后,他还能剩下些什么。
陈千帆垂下头,看向下方住了三十年的破屋。他记得里面每一个角落,厅堂一边乱七八糟,一边温馨可人,泾渭分明。
他们原本不该是泾渭分明的么?这简直毫无道理。
人间疾病,大多如是。无事时毫无所感,而伤起那一瞬过后,疼痛连绵锥心。
陈千帆摇摇头,突然笑起来。他听着防护阵崩裂的喀嚓声,语气仍是平日的冷静平稳,不知在向谁说话。
也是有趣,老夫换得了活人心肝脾胃,扔得了这辈子的波澜起伏,却丢不掉一个破杯子。
他看向闫清紧抱的慈悲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被这把剑击飞的那一刻。
当时他想,他可能不适合当和尚。
现在他想,他可能也不怎么适合当神仙。
陈千帆思忖了一盏茶的工夫,长叹一声。
尹小兄弟,算啦。他整整胡子,意兴阑珊道。那不灭之身,老夫突然不太想要了。
你这些朋友状况不好,得赶紧到安全的地方歇息。你不会法术不要紧,法阵烧着尸块,你调个方向就行我那记录簿,你留给你师父吧,好不容易有点才能,浪费了怪可惜。
陈千帆还是那副气死人的口气。
饶是尹辞见多识广,也怔住了一瞬:你
陈千帆摇摇头,把茶杯揣进怀里。他仔细瞧了尹辞两眼,又笑了笑。
老夫就算得了不灭之身,也不是断情绝欲的材料。天生不合适,勉强个什么劲儿呢。
就这样吧。
他说。
就这样也挺好。
尹辞没来得及回话,陈千帆撑过船沿,一跃而下。少了一个人的重量,船身即刻抖了抖,猛地朝天空冲去。
陈千帆落了地,双手背去身后,悠悠然然地进了门。
夜半还没过,再来杯茶吧。
防护阵破,群妖携着秘典残余的妖气汹涌而来。星空之下,一道术法被启动。它把闯入房内的妖怪吸了个一干二净,继而伸展躯干,抽出花苞,炸出一串串鲜艳花朵。
一株桃花立于北地冰雪,安安静静地盛开了半个时辰。
终究消散无踪。
第85章吉凶
黄昏已过,夜色愈深。陈千帆住所十几里外,岩洞冷如冰窟。
白爷缩在苏肆怀里,头一回如此困惑。
它的能力一定是出了什么大问题,可它偏偏算不出是哪一步错了。
是离开赤勾教那会儿吗?
赤勾教以探尽天下大墓为己任,对运势之事尤其敬重。平日下墓,他们连普通禽畜都要带上辟邪,要逮住有特殊能力的妖怪,那更得好吃好喝供着。
白爷由赤勾教分坛从酒楼寻到,供于总坛。它天生直觉强悍,晓得驱邪避凶,称得上赤勾教的活法器。
赤勾教总坛位于西北沙漠,天干物燥,它却能拥有自个儿的清池。平日它睡最新鲜干净的稻草,吃最鲜嫩的草叶鱼苗。那些小打小闹的王孙贵族墓,甚至不配请它老人家出掌。
白爷本以为自己能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数月前,它快乐地拧完下人,陡然生出种不太妙的预感那感觉复杂绵密,说不清道不明。它总觉得自己得离开此地,又不知该跑到哪儿去。
于是它只好颓丧地躺在窝里,用不大的脑壳使劲思考鹅生。
谁料当日夜晚,一双罪恶的黑手伸入鹅舍。白爷暴怒,刚想回头拧人,嘴巴便被绳圈套住。它吓得整只鹅都呆了这混账分明是有备而来!
可这有备而来的混账长了副好相貌,练了身好功夫。他悄无声息地抱起它,雪亮的刀锋比在它颈子边。
白爷没挣扎,它肉触角一支棱,隐约感受到了此人身上的气运。
尽管白爷素来鹅眼看人低,它的脑子到底不如人好使。彼时它圆睁一双豆眼,判断简单直接此处不祥已现,而此人气运大吉。那就跟着走呗,还有啥要犹豫的?
跟错人酒楼烤架,跟对人吃香喝辣。
然而自从它的新奴仆加入枯山派,它就没碰见过什么好事。这一堆人类运势之衰,搞得它差一点怀疑鹅生。好在诸事姑且沾个顺风顺水,一行人没撞什么大灾,苏肆日渐活蹦乱跳,它的预感不算出错。
直到此刻。
此时此地,它的吃香喝辣状况奇差,眼看就要咽气了。
苏肆窝在岩洞一角,嘴唇青紫,面色发白,衣衫上的血液已然冻硬。几步外,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倒在地上,尸体上的宓山宗门服残破不堪。
白爷被苏肆牢牢抱在怀里,它一对豆眼鲜见的没有严厉,只有担忧。
苏肆笑了笑,下巴蹭蹭它的脑袋。
你这趋吉避凶不太灵光啊不过你已经帮了我大忙,人各有命,我怕是只能供你到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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