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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神——年终(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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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时敬之彻底僵在了床头。

在他身边,尹辞做了个长梦。

他孤身一人,立于某处浓稠的黑暗之中。举头无天脚下无地,周围飘浮着他那些或荒诞或离奇的幻想,活像脏兮兮的柳絮。

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有无数张嘴巴对他说话,吵得他头颅要炸开。尹辞忍不住抱头跪地,眼睁睁瞧着己身泥像似的裂成碎片。伴随着石球滚动的哒哒声响,诸多妄想泡沫似的覆灭,只剩下眼前最黑暗的那个他极力无视,抛诸脑后的那个。

四散在妄想中的记忆渐渐归位,刀子似的戳刺他的脑髓。

三百余年前,烽火连天,战乱四起。人人都道天下大乱,仅有允国才有一线生机。

那允国君主姓许名栎,原为一方诸侯。那许栎少年有为,手下有孙妄、贺承安两名干将。孙、贺两人一武一文,守得一方山明水秀。只要能逃去允国,不愁没饭吃。

尹辞原是战乱中幸存的孤儿。一张脸引过许多龌龊之徒。为了自保,他自学了拳脚功夫,甚至护了不少与自己境遇相同的弃儿。听了这传言,他毫不犹豫地带人逃往允国。

有他一路引导指挥,百余弃儿成功入了允国,无一伤亡。此事一时引起轩然大波,许栎觉得有趣,亲自见了这位指挥如神的少年。

许栎当年也就二十上下,一张脸不算英俊,态度却亲切非常。贺承安一身仙气飘飘的素色长衫,他捋了捋长须,笑吟吟地开口。

【此子面容不凡,若假以时日,必成有为之士。】

许栎似是对贺承安信任非常。就凭贺承安那句话,尹辞被当做半个门客养着,甚至得了读书的机会。他带来的孩童也有了饭吃,机灵点的被手艺人挑去当了学徒,憨直的被带走当了下人。

当年尹辞真以为自己撞了大运。

他第一位真正结识的人,便是孙妄。尹辞颇有调兵遣将之才,而孙妄恰是带兵之人。相处久了,尹辞时常去孙家做客。两人或讨论带兵之术,或深夜推演沙盘。

那时孙夫人已然有孕,她总会注视着孙妄,目光如水温柔。

尹辞曾听孙妄炫耀过无数次,孙将军每一件贴身衣物,都由她精心缝制而成。孙妄也没有半点将军架子,妻子日常起居,他非要亲自照顾。孙将军连糖水都要亲手煮了晾好,生怕下人毛手毛脚,把爱妻烫着。

【我是个粗人,绝对是上辈子积德,这辈子才娶了天下最好的女子。】孙妄总喜欢把这话挂在嘴边。

两人伉俪情深,哪怕沙盘推演到最激烈的时候。孙夫人一个喷嚏,孙妄都要屁股着火似的飞过去。尹辞无父无母,乐得见两人相敬如宾、其乐融融。他从无被打断的懊恼,总会含笑等着孙妄回来。

【等翠翠生了,我定让孩子们认你作义父,早点攀上你这根高枝你明明比我小不少岁数,脑袋怎么长的?唉,老子又输了。】

许栎作为孙妄打小相识的挚友,也时不时微服朝孙家钻。贺承安又总会跟在许栎屁股后面,顺带着借住。

四人从寒暄闲聊,到议论天下,相处融洽无比。

可惜孙家大儿没能认下尹辞这个义父。他出生前,尹辞就随着孙妄上了沙场,开始了平定乱世的第一步。年复一年,他在沙场上由少年长作青年,功绩直超孙妄,成了许栎手下第一大将。

好在孙妄向来不拘小节,非但不嫉不恨,反而无视辈分之差,全力当他的副将。许栎也并未因为友人被压一头而不满,待尹辞真心实意,对贺承安这位伯乐更是五体投地。

允国版图一步步扩大,四人的关系也愈发密切许栎广得民心,又有孙妄与尹辞珠联璧合,贺承安算无遗策。四人配合无比默契,肝胆相照,情谊如同家人。

尹辞生来就没了爹娘,在战火腐尸中颠沛流离。如今前有知遇之恩,后有家人之谊,他没存半点私心,一路堪称赴汤蹈火。那时他用兵如神,在兵士间颇有威望。当上允国大将军之时,他也不过二十岁。

众人齐心协力七八年,平定乱世。由孙妄起了头,以贺承安的仙酒为结拜酒,四人结拜为异姓兄弟。

那真是他最为快乐的时刻了。

要说唯一的不足之处贺承安说仙酒有益于人,而他喝了后,却觉得内力有隐隐的流失之相。尹辞特地问过孙妄,饮过同一罐仙酒的孙妄却一脸茫然。尹辞不疑有他,只去贺承安那边瞧了瞧身体,抓了点药。

横竖战争结束,一时的虚弱不碍事。

当年他是何等天真。

尽管面前已是无边黑暗,尹辞还是闭上了双眼。接下来的记忆如同长在脑髓中的网,稍稍扯拽,便带来铺天盖地的痛苦与恐惧。

就在乱世结束,四人结拜之后不久。天下大旱,身强力壮的许栎也突然病倒,水米难进。尹辞霎时忘了自己那点小小的内力之疾,整个人不知所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这才刚迁都弈都,就赶上大旱。许大哥病重,这事实在太邪性。贺大哥叫咱们准备祭准备祛邪仪式,他跟你说了没?】

孙妄语气略显僵硬,说这话时,他没有看向尹辞。

【要吃斋拜神,听说光是准备就要一个月。贺大哥他】

【我这就去找国师。】四人之中,尹辞比谁都抗拒乱世再现。【许大哥还不能倒,别说吃斋拜神,要我以命换命都行。】

孙妄没再说话,眼神无比复杂。如今想来,那双眼里尽是哀凄。

【好。】他一字一顿说道,【我送你去。】

同一时间。

尹辞身边,时敬之一字字辨认着书页上的字,五脏六腑如同结了冰。他的手指拂过粗糙纸张,触觉却仿佛失了灵,什么都感觉不到。

时敬之不再思考此事中引仙会介入多少,每一个丑陋的字都化成一把锥子,朝他的脑仁里直钻。

开国双杰原是开国三杰。

四人结拜不久,贺承安曾私下寻过许栎、孙妄。

他声称尹家小儿运势太盛,恐夺我大允国运。形势正一片大好,许、孙二人有情有义,当即拒绝将尹辞交给贺承安。

贺承安并未强求,只是摇头离开。

不久后,大允迁都。同年大旱,举国上下灾难四起。许栎正值而立左右,却突发怪病,缠绵病榻。与一群儿女的孙妄不同,许栎膝下仅有一个幼子。眼看这大好河山将亡于眼前,贺承安再次拜见。

【并非吾不念旧情,陛下,您需以天下苍生为重。】

孙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发火,却被许栎止住。

【那人年轻有为,面容不凡,比您更有帝王之相。一国不容二君,气运盛极而衰,此为天之怒。气运炽盛者以命祭天,方能求得平安。】

贺承安态度前所未有的郑重。

【陛下,老朽不懂武,武将不服。孙将军不识字,文臣不认。那人文武双全,若是陛下】

许栎本就满面病容,听到这里,他面色出奇的难看。孙妄当真被气炸了肺,但碍于皇帝在侧,不好发作,只好硬憋。

贺承安直视许栎,点到为止:【哪怕陛下不考虑苍生,也要考虑下自身骨肉啊。】

【净是屁话!】孙妄终于忍不住,出声怒斥。【贺大哥,咱们认识多少年了,你怎么还出这馊主意?就算我反,尹大将军也不可能反!】

贺承安不答,孙妄火气更盛。

【多灾多难,咱就同甘共苦。因为这狗屁理由要人祭天,这种老天不要也罢!】

【老朽的判断可曾出过错?孙将军,这也是为大允着想。】贺承安微微一笑,那笑容有些骇人。饶是孙妄纵横沙场多年,还是被那笑容瘆了一下。

于是孙妄一双眼看向许栎,期待挚友应和。而许栎却没有像以往那般接话,他咳了个惊天动地,沉默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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