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敬之不吭声了,他定定看着尹辞,琥珀色的眸子有些湿润。
两人站在神像背后。此处空间狭窄,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两人。鼻端是带有庄严之息的熏香,身边是不住蠕动的丑陋肉泥,周遭恍如梦境。
此情此景真的是梦,那该多好。
时敬之挖空心肺、搜肠刮肚,只想找几句话来反驳尹辞,否定这个恐怖的猜想。可惜尹辞的术法理论强得很,他找不到其中的破绽。
尹辞的推论九成九是对的。
他流着此人仇人的血,是长于此人尸骨的花。
饶是大将军尹子逐,也总该有怨恨的极限。时敬之谈不上心虚,心脏还是撞得胸口发痛。浓重的怜惜中,他来不及琢磨这场阴谋,一颗心摇摆不定这会儿是恳求别迁怒我比较好,还是索性让尹辞发泄一通比较好?
时敬之得不出答案。他索性乖乖闭上眼,做出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谁知他没等到尹辞的愤怒,甚至连压抑的怒喘都没有。四下安静了片刻,有什么温暖柔软的物事印上他的嘴唇,微热的舌尖撬开他的牙齿。
那是一个吻,热切却短暂。片刻亲密后,尹辞终于放开了时掌门的脑袋。
我赢了。他轻声宣布。
时敬之:?
回莲山上的赌约。要是我先解开你的病因,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
啊?过了一遭冰火两重天,时掌门还有点恍惚。
尹辞脸上没有一星半点怨恨,依旧是惯常的蔫坏模样:啊什么?凡事过犹不及,欲子好歹也是凡人之子,被这样多的精气灌注,怎可能长寿?你那经脉,八成是被过量的精气撑裂的。
行了我赢了,要求先赊着。说完,此人甚至又强调了一遍。
时敬之摸上胸口,人还没回过神:你不膈应我?
这一刻,他甚至把自己的病因抛在了脑后。
考虑到花惊春还在神祠中,尹辞忍着没笑出声:什么蠢话,要是因为一点因果就耿耿于怀,允朝皇室早就被我屠干净了。能遇见你,我高兴还来不及。
不然他可能永远也无法得知真相。
引仙会积累百年的成果是我的,许、孙两家最有出息的后嗣是我的,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么?
听到这熟悉的反问,时敬之怔愣了很久。尹辞含笑看着他,一如知晓真相前的模样。
时掌门清醒了好一会儿,终于露出一个不怎么扭曲的笑。他伸出双手,想要拥抱面前的尹辞。真好,时敬之心想。他追寻多年的病因已现,虽说还有无数谜团未解,他却从未如此安
等等,不对劲。
尹辞眼看着时敬之拥抱的姿势慢慢变形,转而抱住脑袋,缓缓蹲下。
先不管他们制造欲子做什么,也不说视肉究竟怎么回事。时敬之抱头道,若病因真是那样,我想继续活命,岂不要把举国上下的肉神像全毁掉?
神祠上千,哪怕他与尹辞分头行动,一天毁一个都来不及。
他这不是死定了吗?!
神祠外。
苏肆与闫清穿着破烂的流民衣裳,两人躲在暗巷之中,百无聊赖地守着几袋火油。闫清时不时确认时间,苏肆脑袋一点一点,眼看就要睡着。
时间快到了。闫清体贴地提醒道。
苏肆抹了把脸,目光有些散:三个时辰啊,我腰都僵了三子,之前放过火没?你真没问题?
没放过。闫清坦然道,但你我要演对赤勾怀恨在心,蓄意报复的流民,熟练了岂不是惹人生疑?
你的想法有时候真挺可怕的。苏肆拍拍脸,仅剩的睡意也没了。你说那两人也是奇怪,这次潜入得天衣无缝,带的东西够全。行事小心点不就结了,完了还要特地放把火,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闫清握紧火油袋子,罕见地发了会儿呆:掌门也许有其他考虑。
想什么呢?没见你干活走神过。
想你的事。闫清一脸严肃,赤勾那边想让你接任少教主,你打算留下么?
苏肆愣了愣,他沉默片刻,转而嬉皮笑脸道:三子想不想我留下?我要留在这,你一个人岂不是很辛苦?
谁想,闫清压根不吃这套:我晓得你,你不像犹豫不决的模样,昨天时掌门还专门找你谈事。要是你有了想法,告诉我也
没想法。苏肆扬眉,你不是说过吗,我这种人走也不会打招呼。哦对,你还说过,说是我若开口,你就信我。
闫清被自己的话完美地噎了回去,他无奈地瞧了会儿苏肆,只好拎起火油,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放起火来。
火折子触上火油,烈焰猛地窜了八尺。沙阜干旱少水,没过半炷香,神祠已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次日,阅水阁的消息便传遍大江南北
赤勾少教主恶行滔天,影响颇大。吴怀身死,民众怒火不息。赤勾众人携吴怀头颅拜神除厄,被亡命之徒纵火袭击。赤勾教徒未见折损,沙阜神祠因火势失控,毁于一旦。
据围观者传言,有幼童途经神像焚毁之处,听闻众多解脱叹息之音。灾祸在前,谈何解脱喟叹?恐是坊间猎奇谣传,诸君切勿轻信。
第129章一瞥
枯山派消失了。
赤勾之乱已然过了半个月,人们没再见过那杆药到病除旗。这个四处兴风作浪的小门派销声匿迹,如同凭空蒸发,就连阅水阁最好的探子也探不到风声。
有人说时敬之当众拿了起死回生的法宝,露了富,被赤勾教杀人夺宝。也有人说他们只是蛰伏起来,隐藏在其他门派中,就等着武林大会抢视肉。
枯山派到底是个掀不起风浪的小门派,人们聊了几日,便把它抛诸脑后。
没了枯山派的人世,照旧像先前那般热闹。
时值春末,晚风亦暖,弈都满是蓬勃绿意。人们都愿意出门遛遛弯,但凡是个像样的茶馆酒肆,个个声如鼎沸。
四名脚夫叫了壶好酒,唤小二拿水兑成四壶。一行人只佐了碟盐煮花生,喝得不尽兴,又叫上几道小菜,这才得了小二好眼色。
脚夫们走南闯北,大字不识几个,胜在见多识广。凑做一桌,自是有说不完的话。
那罗鸠那边不太行,都别费心往那跑了。其中一个鞋拔子脸忧心忡忡,往年还有人做做生意,咱还能挣几个大钱。现在不一样喽,他们那个新王,神姜神降圣还是啥玩意,厉害得很。
多厉害?说说,说说。
说是眼睛铜铃大,一双手会喷火。那罗鸠人本来就个个壮如牛,可怜咱这边肉体凡胎,娃娃们一波波冲,倒得和割麦子似的。前些日子还能拿人命扛住,如今嘛啧啧。
鞋拔子脸抹了把饱经风霜的面皮,幽幽叹了口气。
弈都这不还好着么,东边不行,咱就往西去。不是说大禁制那边天天有集,少不了活干。
得嘞,咱老表就被这话糊弄过去了。那头儿天天刮沙子,头发都给人刮掉咯。别说没活,旱得和个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