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见到无数根须扎向地面,末端露出地表,汲取着万物精气。探出地表的极小一部分,正是那些生满细根、直冲云霄的灰红秃枝。
也是混在尹辞体内,教他不死不灭的秃枝。
秃枝们遍布大江南北,密密麻麻直刺天空,比神祠多了不知几千几万倍。要是阎不渡的玉眼能教人看遍国土,怕是一切繁华都要被灰红秃枝埋没在下。也就是凡人看不见摸不着,这才安然生活至今。
还不能结束,时敬之忍住惶恐,将自己向前推了一步。
虽说本意只是试探引仙会,自己再没有濒死第二次的机会,非得看清才行。他铆足一口气,几乎是舍了半条命,不管不顾地继续探寻。
谁知越探,一切越是恐怖荒谬。恍惚之中,时敬之只觉得自己如同小虫丈量巨象,这妖异之物似是没有边界。他探得头痛欲裂,几乎失去意识之际,才勉强发觉了这东西的树干。
正如根系倒悬,根系末端,这怪物的树干亦是深入地底,形状扭曲至极。至于粗细把大允的广袤国土分作十份,这树干的粗细能占十之一二。
再往下是纯然的黑暗,他脑髓近乎沸腾,整个人近乎虚脱,实在探不见了。
时敬之穷尽全力,不过也是探得了妖异一角。他那人造的神祠根系稀疏细弱,只有浅浅一层。相比之下如同禾苗幼根,完全不值一提。
时敬之怔怔地浮在黑暗之中,见地上秃枝耸入云端,地下秃枝渐渐粗壮扭曲,并入那难以想象的庞然巨物。只凭一点朦胧的感知,它便压得他无法呼吸。
原来如此。
怪不得尹辞不能使用内力,他的徒弟根本不是个漏的。只是甫一融入根须,尹辞的经脉连通了这倒悬巨木。饶是尹辞内力如何深厚,往后又如何修习,都不可能将内力运转起来把一小撮盐洒入滚滚江水,怎能指望江水变咸呢?
不知契机为何,尹辞接上倒悬巨木,得了这东西的精气,因此无法正常死去。
所以国师们以尹辞的躯体为基,仿肉像立神祠。他们一代代试验,照猫画虎地抄了一套汲取精气的小根系下来。
历代欲子,就是这套小根系养出的怪物。
可惜人为模仿拙劣非常,自是比不过这天生地养的巨大妖物。凡事过犹不及,精气驳杂非常,又不分昼夜地灌入,欲子非但没能不死不灭,反而比凡人还要短寿。
那些暧昧不明、诡异难解的地方,似是有了答案。
为什么自己血液里的术法复杂无比,不似凡人构筑,只有人工修改的痕迹那本就是这妖物上扒拉下来改的,自然繁复难解。
为什么大允会有天厌的现象人造的小根系自然粗糙,做不了这样麻烦的事。可若是这样庞大的妖异之物,就算把没用的人抽取至死,回馈点精气给精壮劳力,大抵是做得到的。
【禽畜小病小伤,要赶快帮忙治愈。但若治病麻烦,或者伤了根本,就赶紧杀来吃掉,不然只会白白浪费饲料。】
谁能料到,当初北地的闲谈之中,闫清一语成谶。
的确有什么在饲养他们,支配他们。惊鸿一瞥,他看得明明白白。
想到这里,时敬之猛然一个哆嗦。
若是这邪异之物再干脆一点,是不是能够短时间内便将人抽干?请神阵,请神阵,究竟请的是什么?这株巨木的存在,历代国师是否早已知情?
时敬之忍不住再次探向那些秃枝。此刻在他心中,它们不再是奇形怪状的滑稽妖物,而是掌握所有人生杀大权的判官之笔。
怎料这一次再探,还真让他探出几分名堂。
无数根须之中,倒悬巨木有两条根分外扭曲,与周遭根系的质感相差甚远。它们色如人肤,其中一条紧临着自己,准是接了尹辞。另一条通向远处,他看不到尽头。
那边连了个怎样的人呢?或者说,那边连了什么东西呢?
至于这一株倒悬巨木,具体有着何种样貌,黑暗尽头究竟是什么模样。时敬之再无力感知,更无法想象。
只有无比深重的绝望将他没顶。
先前,时敬之以为自己的对手只是引仙会,再不济加上个虚无缥缈的神仙。满打满算,大多只是尘世间的平等较量。如今一看,他的对手过于巨大,过于古老,又过于强悍。他连破坏自己小根系的办法还没有想出来,又如何对付这天地般硕大的妖邪?
什么江湖,什么朝廷,不过是凡人过家家似的游戏。若是江友岳一开始就知道倒悬巨木,若是国师们有办法与那妖异之物交涉。自己不过是天地间的一只蝼蚁,纵然有万千爱恨,也抵不过邪神魔佛的指尖一弹。
愚公移山,尚需要子子孙孙无数光阴。眼下自己的寿数所剩无几,连徐徐图之都做不到。
赢不了。
无论怎么想,时敬之都找不到生门所在。
他赢不了,想不出任何办法。
现况在前,自己能怎么办呢?若是拒绝视肉,他毫无疑问会死。这死亡并非一瞬,视肉就在手里,自己在死前还要经受连绵不绝的踌躇与折磨。若是不拒绝视肉,他这一路的抵抗,无异于画蛇添足的笑话。
最要命的是,时敬之尚不知道吃下视肉后会发生什么。光是这份暗含希望的未知,就足以生出千百个借口,点燃他所有焦躁的欲求。
万念俱灰之中,一个冰冷的念头将时敬之穿了个透心凉
要是自己现在也没有人心,这一切该多么轻松。
最初自己只会心无旁骛地求生,如此通过引仙会布下的江湖游戏,坎坷之后取得视肉。这般简单有趣的事情,他不需要顾及任何黑暗,也不需要产生半点疑虑。吃下视肉的一瞬、未知降临之前,他甚至会是无比幸福的。
可他甚至无法去恨尹辞。一想到那人,他满腔戾气绷都绷不住,全泄成了辛酸和委屈。
再或者,就此疯了会轻松一些。无论是自我了断,还是丧失理智,都比面对绝望的折磨要好。如今想来,欲子们似乎注定走上这条路奢望一个不可能存在的结局,主动踏上自我毁灭之路。
可他还有珍视在心的一点温暖。他还没与那人看花灯,没尝够放下重担、与人相依而活的滋味。他不想死。
他无路可走,偏偏又不能停下。
在这窒息般的绝望之中,时敬之睁开了双眼。他的嘴唇干裂,喉咙处还留着阵阵痛痒,半个字都说不出。看到尹辞关切的眼神,时敬之还没想好摆出怎样的表情,泪水便自行潸然而下。
真丢人,他想。
可他就是止不住那些眼泪。对方柔和的注视下,所有的绝望与委屈似是决了堤。实在控不住情绪,时敬之便不管不顾地动起肢体,拼命抱住尹辞,借此从世间逃离片刻。
尹辞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绝望,并未催促或询问。那人只是轻声说着话,仿佛天塌下来也无所谓似的。
他受尽折磨的心上人,尚不知这不死不灭背后藏着怎样的荒唐。也不知这大好河山的另一面,到底是怎样邪异的景象。
时敬之吞了口唾沫,喉咙一阵撕裂似的痛。他将尹辞抱得更紧,终于吐出了一个干哑的词句。
兀自放弃,单单留你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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