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多年来跟大晋耗着打仗,也没空去清理管制这些部落。这些部落也站着中立的脚,战争里不帮周不坑晋,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一年一年的,竟也算是安稳。
大晋许多商队都常来做这些部落的生意,偶尔从中走私,倒腾些大周大晋之间的物件。
去年夏秋楚云声在这儿打仗,商队们都敢别着脑袋来,这时候和谈了,那就更是要来了。毕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下攘攘皆为利来。
只是大多数商队来是来,却大都是绕开这北地十二城的。
管家摸不准年轻东家的心思,只当年轻人锐气,好奇,再加上他们雇了镖局护着,也算不上多怕匪徒,便没再横加阻拦,顺着东家意思没改道,继续朝着不远处的栖凤城去。
到了快跟前,管家也看出不对了:东家,这城里有人管?这城墙是什么弄的,怎么连个石头缝儿都没有
灰色水泥浇的城墙率先用在了北地的十二座边城上。城门高耸,栖凤二字悬着,新刻的,白底黑字,铁画银钩,一股凛然大气的锋芒灌注着,乍一眼看去便觉得与废城二字半点沾不上边儿。
年轻东家仰头看了那字儿一会儿,带队到城门楼下。
城门处有两个晋军打扮的士兵,看着年纪尚小,但面上却带着股子严肃的煞气,应该是碰过刀的。
管家一看是晋军,先放下了一半心。只是又纳罕,他们行商的朝中有人,怎的就半点没听说北地十二城重建的消息。思及此,管家下马,边掏入城费边找这俩小兵想套套话:两位官爷
俩小兵见着人就是眼睛一亮,但看着管家掏银子,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立刻抬手一挡,道:栖凤城不收入城费,路引拿来,到门楼子里登记一下,便能进了。
管家一愣。
大晋朝刚立的早些年,也没这般盘剥百姓,大城小城都是随便进。但就打先皇起,世家做大,朝内蠹虫渐多,国库补不上奢靡的夜夜笙歌,眼见没钱花了,就有户部的某位天才大臣一拍脑门儿,想了个主意,收入城费。
起初一两文钱,先皇不以为意,百姓骂了几句,也不当回事儿。但天长日久的,如今就是外地人进个县城,都得交出一两雪白银子来。
猛地一听这不收入城费,管家差点还以为这栖凤城还管在大周手里头。
管家发完愣,就见那头年轻东家却已经到城门楼子底下登记好了路引和身份,招呼人进城。进城前,那负责登记路引的干瘦书生还笑着送了张单子,据说是城内的介绍。
这栖凤城,还当真是建了新城
年轻东家看着单子边琢磨,边带人穿过长长的城门楼,跨入城内。
宽敞干净的街道纵横交错,修补整齐的房屋鳞次栉比,一家家小吃摊或小商铺临街立着,来往吆喝,自有一股人气儿。路上行人稀疏,大多干瘦蜡黄,一看便像是难民,但却是形似神不似,个个精神焕发,如这城池一般,由内而外透出一股勃勃的生机来。
车队的木轮马车都嘎吱一声惊得停了。
无论是商队的人,还是跟着护镖的,看着城内的景象都有点发愣,满面皆是不敢置信的惊愕。
那年轻东家也怔忪了片刻,旋即和同样吃惊的管家对视一眼,如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一般边进城边观察。
车队里也不断传来窃窃私语。
都说这是废城,但瞧着可比江南的县城还规整
这大道是什么铺的?好像都没石板缝,和那城墙一样,有这么大块的石板铺吗?
闻着有点香那是卖什么吃食的?糖土豆?什么是糖土豆用土和豆子做的糖?
瞧那边,还有学堂和武场!写着公立免费莫不是不收钱的?世上还能有念书习武不收钱的好事?
车队从栖凤城主干大街进来,一路新奇极了。
路边也有不少百姓瞧他们这些外乡人,那卖糖土豆的满大街都是,一听车队里有人好奇,立马就有几个挎着篮子追上来叫卖的。
年轻东家还注意到,除了百姓,城里大道上还有巡逻的,却不是官兵,而是一个个脑门上绑着红缨带的少年人,只是一队队走过来,却比他们见过的真正官兵还要整齐肃然。
寻了城里一间刚修好没多久的客栈住下,车队里一帮路上哭着喊着累死累活的人全都又精神了,放下行李就朝外跑。
日落天黯,年轻东家带着管家也在城里转。
吃过种下不久便可成熟的土豆,转过挥汗如雨的武场,又看了临街几家所谓的边贸商铺,再和巡逻的小少年们谈论两句,末了,年轻东家和管家坐在馄饨铺棚子底下,脸对着脸,目光相触,都藏不住眼底的讶然和沉思。
许久,管家叹息:若十二城皆是如此,天怕是要变了。
年轻东家却道:若天下之城皆是如此呢?
管家一怔,想要说什么,却还未出口,便见一匹快马呼喝着放慢速度,奔腾而过,街上行人习以为常,尽皆轻巧闪避。
马背上的人穿着轻甲披风,面色冷肃,一看便是军中之人。
有路边从学堂和武场出来的孩童,见状,双眼明亮地指着那将士,大声道:等过几年,我也要从军,当将军!
旁边的小孩不服:我也要当将军!当将军,打大周!迟早要撕了那狗屁盟约,为我爷奶报仇!
我也是,我也是!老师说了,我们能跪下来签,也要能站起来撕!我们现在没本事,但早晚有一天会变强,会有本事
声音渐远,小孩们聚在一块往远处跑了,幼小稚嫩的背影慢慢没入街角的灯影夜色之中。
年轻东家沉默片刻,忽然道:十二城以南,京城、中原、江南、广南、蜀中咱们走过的地方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大晋疆域广袤,但无生机。来的路上在话本里瞧见一句话京中少年犹谈太平,边城稚子却舞银枪。
管家看着年轻东家,便听见那道年轻低哑的声音带着许多几要冲破胸口的期冀情绪问道:李叔,我实在是好奇极了,这样一座城是谁修起来的,这样一座城是否只有一座还有北地十二城收回来,到底是落在了谁手里?
这问题落在北地春时尚还寒凉的夜风里,不见叹息,却仿佛滋生出一股活过来的新生劲儿。
年轻东家此问无人应答,但答案其实也就在与他一街之隔的府衙里头。
先头在街上疾驰而过的轻甲骑士在府衙门口便匆匆下马,快步闯进衙门里头,到了后边书房。
书房里乱糟糟的,纸张书册满桌满地,有几人或是穿着官服或是粗布麻衣在桌后伏案,忙得连喝口茶都不抬头,只伸手去胡乱摸。
唯有靠窗的一人似是有些空闲,正低头掌灯,在看桌上的一方沙盘。晦暗灯光簇拥,那道俊挺身姿置于逼仄之地,却如鹄峙鸾停,清冷卓然。
窗缝潜来的风翻起楚云声的袍袖,他闻声略偏过头。
这轻甲骑士正是狄言,此刻走进,低唤了一声:王爷。
楚云声将烛芯挑亮了些,摆了摆手:今日天色已晚,各位先生便先回去歇息吧。
屋内埋首苦干的几人从案卷中抬起头,神情都有些今夕似何年的恍惚。
等反应过来楚云声说了什么,便又都欣喜若狂,起身忙要走。
然而几人步子还未跨过门槛,身后楚云声便又沉沉补了一句:长干河的水利测算与三河道的万亩荒田开垦事宜,明日本王要看到。
满面欢喜解脱立刻就僵了,几位先生苦着脸又返身挑了些书卷图纸抱上,还有一个粗布衣裳的从桌下捡出两个铁犁头,急匆匆就从书房里跑了,生怕慢上一步还有吩咐催命似的追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