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在我家住多久?姜恒问。
耿曙眼里现出一丝迷茫,末了,答道:我不知道。
明天醒来的时候,你还会在这儿罢?姜恒充满期待地说,他实在太寂寞了,如果可以,他只想求母亲别赶走耿曙,但以母亲的态度看来,仿佛是不可能的。
嗯。耿曙简单地答道,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外袍在春风里飞扬,快步走了。
这一夜,姜恒宁静的无声世界,仿佛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撞开了一角,夜里他寻思良久,注意着从役房处传来的动静,脑海中充斥着诸多问题譬如:耿曙带来的这块玉玦,是自己的父亲留给他母亲的。
那么父亲与耿曙,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母亲发这么大火?是他的信使还是他的徒弟?此时姜恒还不了解世上有关私生子的概念圣贤书中从不提及,也没有旁的人朝他灌输。
耿曙带着一把剑、一张丝帛、一块玉玦,千里迢迢,从安阳来了他家。今天晚上他会住在这儿,母亲会收留他住多久?离开这里,耿曙会再去什么地方?走了以后还会回来看他吗?姜恒不禁又想起母亲站在镜前那阴森恐怖的一幕,他说不清她想做什么,但在那一刻,他感觉到一股令他为之战栗的畏惧力量,仿佛她的恨即将扑面而来,连着他也一起吞噬下去。
姜恒这夜睡得并不安稳,直到翌日清晨,劈柴的声音咚的一声吵醒了他。
卫婆打了水进来让他洗漱,劈柴声依旧响着,姜恒马上意识到,是耿曙。正转头时,卫婆在背后予他编了发上几股细辫,让他坐正。
耿曙还没走呢。姜恒看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卫婆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把姜恒打点整齐,他便穿上木屐,快步到得役房所在的后院处。柴房里头多了一张简陋的床,院里,耿曙额上满是汗,只穿单衣,外袍系在腰间,手持柴刀,于桩上把木柴劈成两半。
姜恒问:吃早饭了吗?这么早就在劈柴。
耿曙侧头看了眼姜恒,擦了把汗,答道:没有。
姜恒年纪不大,道理还是懂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家中招待耿曙的方式过于简陋不说,怎么能让人劈柴?忙道:还是我来吧。说着要去接耿曙手里的柴刀,却被匆忙赶来的卫婆提着后颈,拖走了。
卫婆这招提后颈就像抓猫一般,从小到大,姜恒试过无数办法,都躲不过卫婆的一提,当即束手无策,乖乖就范,被带到堂屋外,进去给母亲请早。
给母亲大人请早。姜恒规规矩矩,抬起双手交握,跪在地上就拜。
昭夫人又恢复了惯常模样,仿佛昨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声音里一如既往地带着少许嫌弃与不屑:起来罢,用早了。
卫婆端了食盒进来,姜恒坐在母亲下首,打开食盒,寻思着问问关于耿曙之事,昭夫人却先发制人:《万章》读完了么?
下第二章。姜恒答道。
还是下第二章?昭夫人冷淡地说。
姜恒昨天没用功,背脊已有点隐隐作痛,估摸着得挨好几下藤条了,但幸而昭夫人没有再说,只道:三天内把万章念完,不要再拖了。
是。姜恒稍稍躬身,打量母亲脸色,又说,耿曙不和咱们一起吃饭吗?
昭夫人说:问他一句,打你一鞭,问罢,且暂记着。
姜恒只得不问了,早饭后,他想往后院看,昭夫人却厉声道:往何处去?
姜恒只得回往书房,摊开竹简,竖起耳朵,听后院传来的动静,不片刻后卫婆扫过前院,清了院内花盆,收拾出一小块空地,后院则传来打水声与洗碗筷声,想是耿曙也吃了早饭,正自己收拾。
姜恒趁着这当口推开书房后窗门朝外张望,耿曙却又不知去了哪儿。脚步声传来,这家里任何一个人的脚步声,姜恒都听得出来,那是昭夫人来考校功课了,姜恒慌忙装出认真读书的模样,坐端正,提笔蘸墨,铺开一张芦纸。
耿曙也来了,在前院内站定,昭夫人提着两把木剑,扔给耿曙一把,沉声道:练罢,且让我看看,学了多少不入流的功夫。
姜恒:!!!
卫婆摆上一张椅、一张几,斟了茶,春风吹来,拂起昭夫人鬓发,把几片梨花吹进书房里。昭夫人便慵懒地往椅上一坐,冷冷道:姜恒,今天太阳下山前,万章一句你背不出来,我就抽他一鞭。自己数数,全书有几句?
姜恒马上答道:我念!我这就念!
昭夫人守在书房门口,面朝前院,耿曙带着迟疑之色,试着举起那把木剑,然而那木剑不知以何材质打造,逾二十斤,对一个十岁小少年来说极其沉重,耿曙意识到这与他往常用的兵刃大相径庭,却仍倔强、吃力地提着。
喝!耿曙以剑劈砍。
着!耿曙转身,袍襟回荡,用上了全力,那招式竟是有模有样。
你唱戏呢,昭夫人嘲讽道,喊什么?用喊的能杀人?
耿曙眉头深锁,一瞥昭夫人,一口气憋在胸腹间,挥起那木剑,转身进退,又一式扫腿。
真好看!姜恒的注意力顿时被耿曙练剑的姿势吸引了过去,怔怔看着,一时忘了面前的功课。
鞭子我可都记得。昭夫人说。
姜恒马上坐直了,诵读道:万章问曰,敢问友。。孟子曰: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
读书声中,耿曙动作明显地一顿,迎上了昭夫人冷漠而鄙夷的目光,于是耿曙更卖力地挥起剑来。
破烂剑技。昭夫人声音很轻,无奈轻轻一叹,那声音,耿曙却听见了。
姜恒摇头晃脑地念着竹简上的字,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抬头,诵完万章其四时,耿曙使完一套剑式,昭夫人终于拿起陈于案上的另一把木剑,走向院中。耿曙马上退后两步,摆了个起剑的动作,昭夫人身形不动,手中剑甚至不知何时出去,姜恒只见眼前一花,耿曙便被母亲轻巧地绊倒在地,摔了个结结实实。
诵书声一停,昭夫人朝书房内望来,姜恒忙又诵道:不敢也。诸侯失国而后托于诸侯,礼也;士之托于诸侯,非礼也
耿曙爬起身,摆开与猛兽作战的架势,双手握剑,紧盯着昭夫人,绕着她缓步转过半个院子,昭夫人却看也懒得看他,随手提着剑,自顾自站着。姜恒念到:诗云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之所履,小人所视时,耿曙恶狠狠地扑了上去,姜恒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只见母亲只是侧过木剑,一剑刺出,正中耿曙左肩,耿曙失了平衡,又是狠狠摔在地上。
耿曙再爬起时,昭夫人却以木剑搭着他的手腕,往上抬抬,调整他双手持剑姿势,耿曙会意,脚步略分,就这么站着。昭夫人让他摆了个举剑的起手式,沉声道:看剑尖,站到酉时,掉下来一次,抽你一鞭。继而转身走了。
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姜恒自言自语道,耿曙双手持剑,认真地摆着起剑式,专注地看着手中剑。
一刻钟过去,两刻钟过去,耿曙的手不断发抖,姜恒已将《万章》读过一次,朝耿曙使眼色,耿曙只不理会他,那剑越抖越厉害,到得最后,终于拿不住,掉了下来。
日暮时分,昭夫人又回来了,卫婆跟在身后,捧着皮鞭。
掉了多少次?昭夫人道。
十七。耿曙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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