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那孩子死了不曾。郎煌睁大眼,靠近少许,朝耿曙缓缓道,但那不是我该问的,我把他又交给那侍卫,侍卫将他带出了宫,从那以后,孩子便不知下落。
侍卫在何处?耿曙说。
也许就在你眼皮底下,当年他戴着一枚纯银的面具,想来身居高位。郎煌说,至于是谁,那年我年纪尚小,记不清了。
说毕,郎煌眼里带着笑意:现在,哪怕我曝尸荒野,也不怕这个秘密随着我的死,彻底消亡了。不过,选择是否告诉别人,你可千万要慎重,毕竟谁知道这件事,谁就将成为汁琮的眼中钉。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耿曙眯起眼,喃喃道。
郎煌说:因为我期待有一天,你会亲手杀死汁琮。被自己亲手养大的狗撕成碎片,那场面一定很有趣,希望我能活着看到这一天的到来。
我不会。耿曙扬眉,喃喃道,是汁琮养大了我,不是汁琅。
你的玉玦由你生父所传,郎煌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说道,汉人中持有玉玦者,就要去守护持有另一枚玉玦的人。汁泷那一块是偷来的,就像耿渊的主人是汁琅不是汁琮,而你,也有你真正的主人。
没有这个人,耿曙带着威胁的语气说,我也没有主人。哪怕有,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他不是汁泷,不是汁琅,更不是汁琮。
郎煌与耿曙对视良久,忽然一个柔和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我看见他们在为族人收尸,山泽出现在长廊尽头,正想前去哀悼,乌洛侯,你要走了?
郎煌的林胡人死伤最多,带来三千人,战死将近两千,而这两千人,都是姜恒昔日在无名村中所救,真正做到了有恩必报,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生如野草,郎煌淡淡道,死归星河。有什么可哀悼的?要哀悼也轮不到你来哀悼。
山泽笑了起来,又道:淼殿下。
耿曙却没有与任何人交谈,他的精神已到了极限,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的刺激,都极易让他失控。
他沉默地走过山泽身边,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山泽带着诧异,郎煌却嘴角略牵,完成了他最后的使命。氐人与林胡人向来友好,只与风戎人曾有过小不快,当然,面对雍人时,三族又是另一种态度了。
喝一杯去?郎煌说。
不能离宫,山泽说,我被下了禁足令。
你看看如今雍人,哪儿还有铁军的模样?现在若号召城中三族军队暴乱,郎煌说,只要一炷香的工夫,就大可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了。
山泽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杀了雍人,又来了郑人,你觉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更何况,答应好的事,岂能食言?姜恒还躺着,要是他救不回来了,你再掀起暴乱,凌迟王族不晚。
他已经醒了。郎煌说。
那么,当真算汁琮命大。山泽笑得阳光灿烂。
第112章碎玉诀
耿曙回到姜恒寝殿时,看见界圭躺在屏风后,随时注意着榻上姜恒的细微动向,见他回来了,朝他嘘了一声。
刚服下药,又睡着了。
耿曙沉默上前,查看姜恒换过药的伤口,喝完剩下的半碗米汤,在榻下倒头就睡。
太子泷耳畔全是血,在脸上缠了白布,血好容易止住了。
郑军冲击宗庙之时,乱军之中,那浪人刺客杀掉他身前的两名护卫,又一剑把他的耳朵削了下来,幸而耿曙及时赶到,否则孙英手中的刀只要轻轻一带,便可将太子泷的脑袋平整地割下来。
我哥呢?太子泷忍着剧痛,问道。
周游调了药,说道:他想必正在忙碌。三族军还驻扎在城中,咱们现在只有不到一万人了,殿下。
王宫内,落雁城中,极目所见一片狼藉,宫中文臣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处理政务,需要统计这场大战的伤亡人数、抚恤将士、埋尸、安抚外族联军、修复垮塌的城墙。
父王呢?太子泷又道。
在重整军队。周游颇有点担心,现在汁琮强撑着,在朝堂上露面,设若三族军队知道他受伤,落雁又守备空虚,集合起来一把火烧了王宫,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换言之,这三天当真是所有人心惊胆战的三天,局面较之太子灵攻入城更凶险。汁泷则表现出了远超他平时模样的冷静。
周游甚至有点震惊,耿曙悍然以一敌万,没什么可奇怪的,毕竟他本来就是武学上的天才。但太子泷居然也拿着剑,不顾性命地冲杀得满头是血,以他平日里从耿曙处学到的寥寥武艺,头一次参战,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非凡人能及的勇气。
所有人都在等武英公主归来,在这之前,一点风吹草动,都令人惊惧不已。
不会有事的,太子泷说,如果我是赵灵,我就不会再来了。
落雁城的重建正在按部就班,役工顶着暴雪进行工事,汁琮已命令耿曙,解散三族联军。但孟和、郎煌与水峻的回报是,他们希望确认姜恒醒来,无事后再撤走。
汁琮能说什么?强行解散军队只会显得自己心虚。
这是姜恒送来的药。周游说。
太子泷马上就要起身去看他,却被周游好说歹说拦住了,周游看着太子泷,不禁又叹了口气。
太子泷从小到大,见过不少这样的眼神,也听过不少相同的叹息,他早已习以为常。
你说得对。太子泷淡然道。
周游露出尴尬表情,他分明什么也没说。但太子泷很清楚,周游在责备他,出城就不该杀回来,如果落雁城陷落,连他也死在城中,雍国就彻底完了。
太子泷又道:但你也该理解我一点,周游。
周游沉默点头,人之常情,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始终是人,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他做不到凡事都从最大利益出发来考量。
有时候,感情与冲动,终究会战胜利弊权衡。
眼下太子泷的身边没有任何人,祖母在养伤,父亲带伤坐镇朝廷,姑母在玉璧关统兵,兄长不知去了何处,始终没有露面
召集东宫,太子泷想了想,尽快恢复往日朝政的秩序。
周游:殿下,不急在这一时。
去罢,太子泷说,这就是咱们该做的。
您先把药喝了。周游说。
太子泷喝下姜恒送来的药,忽然觉得很荒唐,失去左耳,是奇耻大辱,数日中,他想得最多的,却不是报仇,而是导致这一切发生的最根本原因他的父亲。
只差一点点,只要他们烧毁宗庙、杀掉国君与太子,雍国便将亡国,像越人一般。
可想着想着,他回忆里,最多的,却又是耿曙的那声嘉许,短短三个字,却跨越了雷鸣电闪,让他随之久久铭记。
当天下午,东宫再次召开会议,太子泷从管魏处分摊了重整国都之外,曾被占领的山阴、灏城与承州三地的繁琐任务。众幕僚看着太子失去一只耳朵后,脸畔紫黑色已凝固的、纱布上的血迹,谁也没有多说话,带着耻辱与愤怒,开始处理政务。
太子泷喝下那药,眼皮渐重,最后一头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殿下?周游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