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汁琮自己做什么?他丝毫不担心权力的旁落,从这点上看,他很有自知之明,他不喜欢治理国家,只想打仗,战场才是他熟悉的地方。老子打江山,儿子在后方治江山,这就是汁琮最想要的雍国。
落雁四街今日统统开市,战时的宵禁令取消,外族被允许随意出入都城,并参与到今夜的积雪灯会上来。这天是难得的晴朗天气,待得入夜时,全城将吃上冬至的热汤,子时更将全城一同燃烧爆竹,伴随着新一年的到来,以庆祝白昼再一次变长。
百姓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城里到处都是外族人,打雪仗的打雪仗,摔跤的摔跤。
今年来落雁的人更多了,汁琮也再不设限,权当对三族勤王的感谢。这在过往的年份当真前所未有,是雍国百年来至为浩大的一场盛会。
姜恒裹着他的猞猁裘,耿曙则身穿狼皮袄,戴了一顶风戎人的环帽,漆黑双眸清澈无比,犹如星辰一般。今天他们恢复了寻常百姓的装扮,混进了城内浩大的狂欢之中。
好热闹,姜恒说,真是太热闹了,比当年洛阳还要繁华。
耿曙说:往年没有这么热闹,今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下全疯了。
姜恒看见了不少在集市上穿行,并引吭高歌的林胡人,林胡人都是天生的歌手,塞北已有好些年,不曾听到这歌声了。
一定是变法的许多消息传出去了。姜恒说。
这座城市、这个国家正在迎来新生,东宫经手大量变法细节,不可能不走漏风声,三族都很清楚,他们的苦日子将随着太子泷开始执政,终于要结束了。
吃点什么?耿曙在集市上坐下,说,以前当兵那会儿,忙里偷闲,常来这家吃缚托。
缚托也即热面汤,乃是冬天雍人最常备的食物。姜恒便跟着他一同坐下,说道:现在还在当兵,说得自己多老了似的。
耿曙笑了起来,好几个月了,姜恒难得看耿曙笑。
两人身边有不少小孩儿,姜恒便取出东宫的五色花糖,分发给他们。花糖做得如水晶般,顿时引起了轰动。
没有了!姜恒一下就被围住了。
我还有。耿曙自己的还没吃,留着给姜恒,当下拿出来散了。
两位殿下,请慢用。店家端上缚托,将孩子们赶走。
耿曙脸色有点不自在,仿佛在掩饰什么。
姜恒一听就知道,耿曙以前一定也带着太子泷来过,每个人看见他在耿曙身边,都极容易认错人,可见当初他们也形影不离过一段时间,而耿曙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姜恒因此朝他吃醋翻旧账。
烫,耿曙只不动勺,看着姜恒,说,慢点吃。
姜恒正要舀鱼片缚托来尝尝,见耿曙盯着自己看,便打趣道:你弟弟被烫过?
耿曙:
姜恒十分好笑,平日里他喜欢看耿曙被自己挤对赔小心的模样,没想到今天耿曙却生气了,皱眉道:你算了!
生气啦?姜恒说,我就开个玩笑。
耿曙转过头,眼里带着忿意,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姜恒:???
耿曙摇摇头,说:没什么,吃罢。
姜恒今天心情很好,乐呵呵的,并未察觉耿曙这点小心思。两人静了一会儿,姜恒又转头看集市上的热闹景象,风戎人带来了他们的货物与新鲜玩意,以鸟哨忽长忽短地招揽生意。
比起我刚来那天,好像真的不一样了。姜恒朝耿曙说。
耿曙始终看着姜恒的侧脸,但当姜恒转头时,便马上不自然地把目光挪开。
怎么啦?姜恒莫名其妙,为自己随口的一句话,还在生气?
耿曙认真地说:恒儿,我觉得你在这儿挺好的。
姜恒一脸茫然,继而意识到耿曙的意思是,他在雍都如鱼得水,既施展了自己的抱负,又改变了这个国家,当即笑了起来。
有时候,我反而觉得我才是多余的那个。耿曙别过脸去,自言自语道。
姜恒听到这话时,忽然变了脸色,说:怎么会呢?你到底在想什么,哥?
耿曙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忙改口道:没什么,我就发发牢骚,别理我,一会儿就好了。
姜恒马上明白了,他最近陪耿曙陪得太少了,耿曙总是很在乎他,自己却有太多的事情要忙,有太多的人要打交道,分到耿曙头上的时间,只有那么一点。
哥,姜恒坐过来,说,对不起,哥。
姜恒想牵耿曙的手,耿曙却第一次有了下意识避开的想法,他无法再像一贯以来那样对待姜恒了。
不不,耿曙马上澄清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嗯。恒儿,你没做错什么。
他仍忍不住握住了姜恒的手,他怔怔看着姜恒的脸,忽然很想亲一下他的唇,但这个亲吻的动作所产生的念头,与以往的每一次都截然不同。
曾经的姜恒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正如左手覆在右手手背上,或是以嘴唇触碰掌心,他们之间无论做什么,耿曙都从未想到别的地方去。
然而就在这一刻,耿曙的心不知为何跳得飞快。
姜恒一脸茫然,抬手在耿曙面前挥了挥。
我说过,这段时间里会很忙,姜恒说,过了就好了,你刚来时不也一样么?
哦,耿曙回过神,说,你还记得啊,但那会儿我只有自己。
耿曙曾经朝姜恒述说过他刚到雍都的日子,那当真是对他而言极大的考验,虽成为了王子,却需要在方方面面证明自己,这段考验期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挑战。他花了将近一年,才在军队中服众,并得到了信任。
那一年里,他努力地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让忙碌浸透全身,成为一具只知道服从命令的、空荡荡的躯壳。
姜恒听见外头林胡人在唱歌,便挪过来,躺进耿曙怀里,拉过他的手,抱着自己。
去南边就好啦。姜恒抬手,顺手摸摸耿曙的脸,耿曙脸红了,不同以往,全身一下僵住。
食肆乃是半露天的,案几旁放着火盆,熙熙攘攘,人来了又去,也有不少人玩累了在此地歇脚。对面坐着两名氐人青年,旁若无人,就像情侣一般,小声笑着说话,耳鬓厮磨,那模样极其暧昧。
耿曙这么搂着姜恒,忽然就有点难为情起来,这是他从未有过的。
他发了一会儿呆,一手放在姜恒后腰上,隔着衣物抚摸腰上的伤痕。
姜恒吃完了,看着他,耿曙便简单吃下,说:去街上走走罢。
买这个做什么?
集市上,耿曙见姜恒拿着两根红绳,正在做对比。
给你重新穿个穗子。姜恒把手放在耿曙脖颈上,手指带着冰凉,拎出他的玉玦,那道红绳已经用了十一年了,早已褪色,耿曙还戴着它行军打仗、操练兵马,上面浸过不少汗,但只要他一有时间,便会将玉玦与红绳洗得很干净。
不用了,耿曙说,这么就挺好。
姜恒说:穿一个罢,都掉色了。
耿曙说:像女孩儿做的事。
姜恒莫名其妙道:那又怎么了?你姑可以带兵打仗,我当然也可以在家里编红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