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展开信,坐在天子案一侧,汁泷则坐在另一侧,两人都没有夺天子位而坐。姜恒读完军报,再看曾嵘另附的行军之议,知道已经解决了,便伸了个懒腰。
没事就早点歇息,界圭在旁说,再过几日,还有忙的时候。
界圭那话,是在提醒姜恒,汁泷却误以为界圭在催促自己,打趣道:我都是国君了,你还管我睡觉?
姜恒看了界圭一眼,界圭也没有分辩,只走到一旁坐下。
睡不着,汁泷说,这几日里,想到面对三国国君,便忍不住紧张。
没什么好紧张的,姜恒笑道,都是凡人,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你怕他们,他们还怕你呢。
姜恒自然知道汁泷也是国君,所谓畏惧,大多因为他的父亲灭了别人的国,在心中横冲直撞的,无非仁义二字,就像一根刺般。说来也奇怪,上到国君,下到百姓,每个人都同意弱肉强食的说法,大争之世,你不去杀别人,别人就要来杀你,所以总得先下手为强。
但风戎人常说,雍人没有神明,所以无所畏惧,这点不对。
虽不信鬼神,却有先圣。每当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的全家,流放国君,处决百姓之后,心里总会生出不安与愧疚之意,这就是雍人乃至中原民的信仰。
孔丘多年来耳提面命,孟轲犹如幽灵一般碎碎念个不停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就连耿曙有时亦会心生忐忑,杀人杀得多了,报应总会来的,不是应在自己身上,就是应在家人的身上。
正是这根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所有人,让人不至于变成野兽。
果然,汁泷又叹了口气道:恒儿,看见梁王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你在怕。姜恒说,因为我爹杀了不少人,你爹又几乎杀掉了所有人,让梁人落到如今境地。
汁泷说:周游与曾嵘都在提醒我,不要怕他们来报仇,不必畏惧。
可你还是在介怀。姜恒从军报中抬头,朝汁泷笑了笑,说,你不是怕他们恨你,不是怕他们来报仇。
汁泷点了点头,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甚至不敢直视毕绍的双眼。
那是一个加害者,姜恒说,对一个受害者的不安。哪怕这不是你造成的,你也尽力了。
汁泷没有说话,疲惫地叹了声,说:我现在发现,没有你和哥哥,我什么也办不到。恒儿,今天我甚至在想,你若是太子,一定会比我做得好得多。
都是他们自找的。姜恒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岔开话题。
汁泷:?
姜恒收起军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又给汁泷也斟了一杯,抬头望向万里江山正壁,重复道:我说,今日境地,俱是四国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汁泷道: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姜恒说:当初,天子与赵将军,就死在了这个地方。进军洛阳时,四国何曾想过,天子驾崩,会将大争之世推向最后的深渊?
汁泷刹那明白了。
姜恒说:设若天子在位,封国如昔,依循法令,诸侯国一旦挑起战事,便群而伐之。事情会演变得这么严重么?
汁泷忽然无言以对,姜恒又道:哥,你觉得,天子究竟是什么?
我从未见过他。汁泷想了想,说。
姜恒摇摇头,说:我并非指他是什么样的人,而是问,他是什么?坐在这个位置上的,究竟是什么?
说着,姜恒指了指两人之间的空位,那是天子之位。
汁泷沉默良久,这是从未有人讨论过的。
一个象征,汁泷最后答道,弟弟,我觉得他是一个象征。
什么象征?姜恒笑了笑。
汁泷说:天下的象征。
姜恒注视汁泷,这个位置,在不久之后,他就要坐上去了,这个道理,他总要先明白。
姜恒点头,没有再说,他比汁泷更早察觉这一事实,正如当初在海阁所言,姬珣就是天下,他是神州的象征、规矩的象征、王道的象征。他坐在这里,便提醒了所有人,天下是活着的。
它不仅仅是一个虚名,数以千万计的百姓、辽阔无疆的国土、飞禽走兽、草木虫鱼,所有的力量与精神,尽数百川汇流,归于此地王案之后,变幻成了一个具象的人。
这个人的意志,就是神州的意志,他行使王权,维护王道,他有他的责任,他的责任即是分离出自己,将个人的意志与象征神州的身份去作区分。
离开王案时,他是赵竭的爱人。回到王案前端坐时,他必须保持自己与天下归一,尽力不发生意志的偏离。
所以说天子安在,则天下升平;天子驾崩,则世间大争。
他推行一切法令,只为维护天下的安稳,消解战乱,让一切欣欣向荣,即是王旗所刻万世王道,集百家之学、万民意志于一体。
你会成为这个象征,姜恒说,将不再是你自己。
我明白了。汁泷点了点头,知道姜恒也在提醒他,既然你很快就要成为这个天下,那么百姓的伤痛也即是你的伤痛,从此不再有国君的身份,也再无国别之见。
第189章太史威
是夜,汉中平原,大雪纷飞。
耿曙身上的袍子是姜恒为他准备的,内衬中垫了姜恒那件猞猁裘,不显厚而笨重,很是修身保暖,更方便活动。裘袄外尚可加数块甲片与战裙、护膝等武胄。
姜恒在洛阳做什么呢?耿曙渐渐地察觉到,原本在东宫的朝廷,已对姜恒出少许忌惮之意,他实在太像一个太子,或许他们尚无自觉,姜恒却已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个国家的主人,丝毫不像其他人为客卿的身份。
这么下去,朝廷内部的战争迟早会爆发,毕竟姜恒再有才华,他亦是臣子的身份,整个东宫效忠的人不是他,而是汁泷。姜恒对汁泷有用,所有大臣都将推崇他,但一旦他威胁到汁泷的王位,曾嵘等人也许马就会翻脸无情。
耿曙不想在朝廷大开杀戒,这些年里,他杀过的人已成千万,人死如灯灭,被他杀掉,这个人就从此消失了。一个又一个生命消失在他的人生里,只不知道双手鲜血累累的汁琮,杀掉所有他的反对者后,会不会偶尔也觉得落寞?
他很清楚,每当他为姜恒杀人时,姜恒便会露出难受的表情,哪怕这个人不得不杀。
他只想看到姜恒笑,不想看到他难过。
耿曙看着雪地远方,两只小狐狸在追逐,追上,抱在一起打滚,你舔舔我,我挠挠你,这景象让他无法控制地想起姜恒温暖的身体,不由得神驰幻想起来。
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耿曙回想过去,恨不得回到洛阳,告诉自己,时间不等人,他们的这一里,每一天都无比珍贵。
等到代国之患解决,回到朝中,他就要为他开始对付朝廷了。新的问题将迎面而来,而他们这一,仿佛从来没有停下来,正正,享受二人独处时光的间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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