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问秋拽紧斜肩书包的带子,仍不松口,他不服气地瞥了陆庸一眼,说:我现在打电话给我爸,我亲口问问他。
然后当着陆庸的面,沈问秋掏出他的彩屏手机――当年黑白屏手机流行的年代,他用彩屏的手机已经是最贵最好的了――打电话给爸爸:
喂,爸,嗯,我和陆庸到了啊。
我们找了一家工厂,我也想跟陆庸一起报个寒假工
我会注意安全的,要是有什么危险我就不干了呗,还能怎么样?
嗯,嗯。
沈问秋把手机递给陆庸:我爸要和你说话,他同意了。
陆庸阴沉着脸,接过来:喂,叔叔好。还真的听到了沈爸爸的首肯,陆庸脸色更难看了。
沈问秋胜利地说:我爸都不管我你管我?
陆庸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
于是两个人一起进了工厂做小工。
做两周,按日薪算。
因为陆庸是残疾人,只有一只手,一开始没被分配到流水线上工作,觉得他胜任不了,让他做些粗活,反而是沈问秋直接被带去流水线上做拆解工作。
跟沈问秋在网上查到的先进发达的电子垃圾回收方法不同,没有太多高科技的机器,就是暴力拆除,譬如拆电视机,先将螺丝全部卸下来,再把塑料盖子掀了,分出其中的路线板、电路线、喇叭、调节器、变压器等等各种零部件放好,后续处理也很粗糙。一个熟练的工人仅需要十分钟就可以拆掉一台电视机。
沈问秋当然不熟练,后来陆庸自告奋勇说让他试一试,陆庸一只手都比他快。
他们就又在一起干活了。
能够冶金简单提炼贵重金属的部件,和能用以加工做二手翻新的零件都挑出来以后,其余的都堆到一起。
陆庸问:不再分了吗?我觉得还能再分一分,可以利用。
对方笑笑说:分什么啊?没那技术,也不赚钱。
在流水线上每天八点上班,八点下班,倒是包吃包住,早中晚分别有半个小时吃饭的时间,但食堂的饭相当难吃,还不大卫生,沈问秋就是饿狠了也咽不下去,觉得那米饭粒都磨嗓子。
工厂在很偏僻的地方,他就是兜里有钱都没地方去买饭吃,两人去最近的一家小超市,买了好多方便面、火腿肠、饼干、小面包什的屯着,他三餐就靠吃这个了。
职工宿舍不大安全,他们每次买了新的零食回来,总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一些,也不知道是谁拿的,只好再去买新的。
才一星期下来,沈问秋就瘦了一圈,浑身上下几乎每块肌肉都酸疼。
晚上冷。
沈问秋主动去跟陆庸挤在一个被子里睡,本来就累得腰酸背痛,睡也不舒服,陆庸会给他捏捏胳膊揉揉腿,憋了那么多天,他看到沈问秋一脸憔悴倦容就觉得又好气又心疼,问:后悔吗?
一问沈问秋就来劲,倔强地说:不后悔!
工友看他们腻在一起,路过看见还要阴阳怪气说:你们小哥俩感情可真好。
沈问秋脸红,犹豫了一下,还是想跟陆庸睡一个被窝,实在太冷了。陆庸虽然有点臭,唉,在工厂也不方便洗澡,但是很暖和,尤其在冬天,跟个人工暖炉似的,还不嫌弃他,把他的脚丫子在抱在怀里焐热。
夜里他跟陆庸说悄悄话,怕被人听见,两个人捂在被子里,头挨着头,小小声地说。
沈问秋其实早就怕了,他心想,放假回去上学,他再也不说苦了,读书只是偶尔有点无聊而已,跟在流水线上麻木地干活比根本不算累,老师再凶也没有那个听不懂口音的监工大叔凶。
想到要再干一星期,他就觉得眼前一黑,问:大庸,你有什么调查出来的心得成果了吗?
陆庸沉吟:嗯稍微有一点了
沈问秋叹了口气,说:我觉得跟我想得完全一样。
陆庸笑了:你想的是怎样?
沈问秋艰难地形容:怎么说呢?我以为会像我在科幻作品里看到的那样,你不觉得电子垃圾的终点站这个名字听上去就有点赛博朋克的感觉吗?
我知道我们国家没有发达国家那么先进,可现在这也太简单粗暴了吧?
而且还很危险,我看到他们把提炼以后的废渣倒进溶解液里,有毒气产生,可是工人连件合格的防护面罩都没有,就戴个口罩。我都好担心会中毒。
陆庸深以为然:是啊,废水也直接排进河里。还有不作处理的掩埋和焚烧,都会污染土地和水源。
这跟陆庸先前想的也不同,但他多少有些心理准备,毕竟他从事相关行业,见多了利欲熏心的同行。
不过这两天他跟套熟关系的工友也都打听过了,附近的工厂都大同小异。
也是了。
国内连相关政策都没有,既没有法规,哪会有合法合规正规厂家。
并不奇怪。
沈问秋想到自己还挺傻地问别的工人,为什么不对废水作处理云云,惹得一阵嘲笑。他回头想想,能省钱谁要平白增加成本?傻的吗?就算污染了环境,老板又无所谓,生病的也是工人。
沈问秋说:你以后想做的就是这个吗?
陆庸自己也知道自己说的有多理想天真,他回想着这些天见过的诸多触目惊心的场景,凝重而坚定地说:科技在迅速发展,以后电子垃圾会越来越多,总要有人做这个。
想了想,又说:我觉得我能做,这应该是个很有社会责任的行业,不应该这样,假如谁都不去做,就会越来越糟。
沈问秋迟疑着说:我感觉,要是一切都按照严格的环保标准估计赚不到多少钱
面对这个问题,陆庸没有半分迷惘:我只是想做而已,钱够用就好了。
陆庸斟酌了一下语言,平静自然地说:小咩,你觉得人的一生怎样度过才是最好的吗?
或许我这一生挣不到多少钱,但我想不到还能有什么是比保护万物生灵更有意义的。
陆庸说这话的语气太有魄力,气定神闲,又举轻若重。换作别人他会觉得是在说大话,但陆庸不一样的,陆庸是极其认真的。
沈问秋整个人都被定住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狠狠地搏动了下。
他想,世界上没有比陆庸更酷的男孩子了。
沈问秋半晌才缓过气来,重新可以正常呼吸,幸好包在被子里,陆庸看不到他脸红。
沈问秋说:希望我们国家能早点向发达国家看齐吧,升级发明更好更环保的回收方法。
陆庸像是想说什么,笑了笑,没说话。
在他们离开工厂前的倒数第二天。
新运来两大卡车的废品。
他们都去搬东西,终于到了中午休息的时间,其他工友先走了,他们稍微慢了点,留到最后。
沈问秋累极了,随便坐在一台电器上,他看到陆庸还站着,沉默地仰望着如山的垃圾,电子废品在冬日的阳光下折射着奇异的光泽,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金属气味。
光自对面照过来,有些刺眼,描出陆庸坚毅冷峻的侧脸轮廓,陆庸胸膛鼓起,又伏下,从鼻子深深出了口气。
沈问秋完全不懂他在发愁什么,问:怎么了?你叹什么气啊?累着了?
陆庸摇摇头,没回头,问:你知道处理垃圾污染最少的真正办法是什么吗?
沈问秋傻头傻脑地说:我、我不知道啊,我哪知道,我又不是技术宅。
跟技术没有关系。陆庸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运到别的国家去,污染别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