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您不必为意外之事道歉,非常感谢您的周到。安吉洛哆嗦着客套道,获救般接过手炉,用它烘烤小腿。
驼色长毡靴箍出两截劲瘦修长的小腿,靴筒内灌饱冰冷的海水,安吉洛稍一动脚,里头便是一阵濡湿的叽叽声。
――登岛前,他们乘坐的摆渡船惨遭巨浪拍击,安吉洛自腰际往下浸得透湿。
他冻得像只冰雨中的雏鸟,可他坚持拒绝在马车厢中褪下冷铁般的鞋袜,因赤裸双足太过失礼。
迭戈先生静静打量着他。
安吉洛被他看得发赧,不自在地朝他笑了笑。
迭戈先生的面容大约三十出头,身材高瘦。他看起来明明相当健康,却长着一头银白色的短发,不知是天生发色如此还是过早衰老的征兆虽然这种银色挺好看的,但出于职业本能,安吉洛会下意识地往健康问题的方向思索。
您在好奇我的发色吗?迭戈先生忽然道。
呃是,抱歉,我无意冒犯。心里的想法突然被戳破,安吉洛结巴了一下。
无妨。迭戈先生挑了挑嘴角,不知为何,安吉洛觉得那笑容中有一丝狡黠的味道。
或者不如说迭戈先生整个人都透着股狡诈滑头的味道,那稍稍凸出的颚面、尖瘦的下颌与微弯的眼睛有些像是狐狸。
这个念头太不礼貌了,安吉洛急忙挥散它。
许多拥有亚利基利家族血统的人都会天生呈现出这种发色。片刻安静后,迭戈先生似笑非笑地说道,伯爵大人也是这样的。
第58章月蚀(七)(显性遗传。)
迭戈先生话音未落,车厢外传来一段绵长的狼嗥。
嗷呜呜呜――
那狼嗥幽怨、凄厉,又近得}人,紧接着,是野兽与车厢并肩狂奔的踏雪声。
安吉洛汗毛直竖,下意识地拎起黄铜手炉估算重量,炉子沉重、坚硬,又烧得滚烫,朝神经密布的狼鼻子狠砸,必能瞬间使其脱力安吉洛盘算着,咽了口唾沫,神色紧张:迭戈先生,这座山上有狼吗?
迭戈细长微弯的眼睛扫过安吉洛紧攥炉把的手,在领会到安吉洛的意图后,他的神色瞬间变得比安吉洛还慌乱。
不!迭戈简直像在惊呼,他语速飞快,不不,那是伯爵大人心爱的猎犬,它有四分之一纽芬兰白狼的血统,因此模样与叫声与狼类似,但它的性情相当温顺,待人友善,请您千万不要攻击它,这座山上没有狼,我向您保证
呃,好的,抱歉,我不会攻击它的。安吉洛讪讪地放下手炉,继续用它烘腿。
车厢外,猎犬喘息声愈来愈清晰,它扑击车厢,利爪挠过光滑的镀金外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您确定它是那条猎犬?安吉洛面露忐忑。
哈,是的。迭戈僵硬地笑了笑,拉开车窗滑板,探出半个脑袋,恭敬道,去,去,请您去吧,请您离马车远一些。
安吉洛一时哑然:
这显然不是呵斥猎犬的口吻。
当然,他明白贵族爱宠的地位常常会比仆人还高,或许管家不敢对伯爵心爱的猎犬无礼。
嗷呜――嗷汪!汪汪!!!那猎犬狂吠不止,且吠声严厉、暴躁,似乎在对随从下命令。
呃迭戈舔了舔嘴唇,我猜它想上来,外面太冷了,您怕狗吗?
不怕,我喜欢狗。安吉洛微笑着摇了摇头,在确认了外头奔跑的是那条猎犬后,他的不安消失殆尽。童年时,他的父亲养过一条通体雪白的大狗,它陪伴他长大,他在医科学院念书的时期那条狗自然老死了,因此他很是低落了一段时日。
迭戈松了口气,打开车厢门。
一道白色的影子疯了一样蹿进车厢,带着一股沁凉的霜雪气息。
那是一条身长和重量都相当于成年男子的巨犬,若不是迭戈先生事前解释过它拥有四分之一狼的血统,安吉洛一定会认为这是一头巨狼。它的吻部尖而长,獠牙粗壮,胸部宽阔,毛发蓬松,毛质较家犬粗糙,略显灰暗可下一秒,它热情地扑向安吉洛,两只沾着雪沫的巨爪摁住安吉洛肩膀,摇头摆尾地舔舐安吉洛的脸,粗壮的尾巴疯狂拍击着车厢壁,腾起一片白毛。
迭戈像是生怕安吉洛对伯爵的猎犬动粗,一迭声道:它不咬人,您放心,它老实极了,这只是向您表示友善,您一定很讨小动物们的喜欢
哈哈够了够了,好啦,哈哈安吉洛笑得露出两枚小酒窝。
他喜欢这只毛绒绒的、热情的大家伙,可他简直招架不住这攻势。脸蛋上被糊满了口水,安吉洛不得不掏出手帕擦脸并一把捏住巨犬的吻部,禁止它朝他甩舌头。
巨犬不满,狂摆狗头,想挣开安吉洛的手好继续舔他。
咳。迭戈不大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文雅地向狗暗示,我想安吉洛先生已经得到了足够热情的欢迎,再纠缠下去恐怕会给安吉洛先生带来困扰
或许贵族们的狗也格外有教养一些,那些巨犬竟当真停止了攻势,恋恋不舍地蹲下了。
安吉洛冻得冷铁一样的靴筒不慎碰到了巨犬的肚皮。
呜呜。巨犬谄媚地哼了哼,趴到安吉洛靴面上,用它热烘烘的肚腹温暖安吉洛的脚。
不行,这样会冻坏你的肠胃安吉洛想抽脚,可巨犬死死压住它们,安吉洛求助地望向迭戈先生,却见对方流露出一个慈父般欣慰的古怪微笑。
喔,它的肠胃很健康,它不怕冻。迭戈沉稳道,它喜欢趴在人脚上。
热度自巨犬肚腹熨熨地传来,丝丝缕缕地,驱散了刻骨的阴寒。
安吉洛一下下揉着巨犬的脑袋,时不时俯身搂住它的脖子,亲亲它前额洁净的短毛,每当他这样做时,那巨犬就亢奋得像发了羊癫疯,浑身抽搐,而迭戈先生不断解释说这是由于它的天性太过热情。
雪路难走,足足一小时车程后,马车终于行至峰顶,停在古堡内门前。
两位受派遣来搬运行李的年轻男仆已垂手侍立在那了。
两名男仆皆长有霜霰般纯白的短发,或许是长期在古堡内部服侍,少见日光的缘故,他们肤色亦苍白如石膏,虹膜呈浅琥珀色,整体缺乏色素,淡白得几乎与鞯难┖秃n砣谖一体。
那种银白发色大约是一种显性遗传,不,不止发色难道是一种特殊的轻度白化症?安吉洛默默揣测。
在冬日雪原中倒是极佳的伪装这个荒诞的念头在安吉洛脑中一闪即逝。
当然了,男仆们无需伪装,他们身着纯黑色侍者马甲与长裤,恭敬地接过安吉洛手中的小行李箱。
若亚利基利血脉等于天生银发的话,那么他们大概也是家族成员。
安吉洛知道在那些枝繁叶茂的贵族家庭中,真正有资格继承财产与爵位的唯有长子,落魄的贵族后代并不少见,可让亲属担任低阶男仆实属罕见,哪怕仅仅是血脉稀薄的远房亲属。
但安吉洛的困惑并未持续太久,他出身平民家庭,对贵族阶层的了解仅限于道听途说,遑论亚利基利这种高贵古老、传承数百年的大家族,想必亚利基利们有自己的内部规则。
巨犬尾随安吉洛跃下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