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逃跑啦。圣子坦然道,丝毫不做隐瞒,他们把我关在塔里,不让我做自己的事。
杜子君拧起眉头,低声道:难怪今晚闹得动静这么大所以她是什么,圣修女的另一个变体?
不怪他会这么想,有恨毒疯狂的黑修女在前,这个样貌相同的圣子就如同提纯版的瑟蕾莎,不带有一丁点的攻击性。
你是怎么进来的?贺钦索性在她面前席地而坐,打褂上的夏花款款铺开。
圣子看着他,轻声说:就是这么进来的,我藏到一个鬼的箱子里,他就扛着我走了很远很远,然后到了这里。
说了等于没说。
闻折柳也跟着坐下了,他问:那你是怎么藏到鬼的箱子里的?
圣子歪头想了一下,她真是个美丽的姑娘,不仅眉毛是浅淡的白金色,浓长的睫毛亦灿烂朦胧似北国的雪,簇拥着天真清澈的湛蓝瞳孔,她金色的长发如流水般披散开来,衣柜里色泽斑斓,一寸百金的名贵织物也只能沦为映衬这容颜的繁花。纵然知道她和圣修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闻折柳还是忍不住要为这样的美而心折。
她举起手,比划出一个小人的形状:人,人偶,变得和我一样大,我把它放进被子里
你是装睡之后逃出来的。闻折柳看懂了。
嗯嗯,然后他们都走了,我就从塔上飞下来圣子伸出光洁柔软的手臂,做起飞鸟或者蝴蝶振翅的动作,接着,刚好看见一个箱子,周围没有人。
等等,飞下来?谢源源难以置信地看着阿波岐原距离的高度,这,这就是从上边往下自由落体,也得花个七八秒吧?!你你怎么飞的?
圣子茫然地微张嘴唇,她侧耳倾听着这个问题,忽然笑了。
她的笑容美如乍放的八重雪樱,谢源源讷讷地红了脸,他说:对,对,我想起来了,你应该听不见我的声音你是听不见我的声音么?
圣子又不笑了,她怔怔地凝视着谢源源,晶莹的水雾从眼眸中缓缓蒸腾起来,凝结成令春天也要心碎的泪珠。谢源源大吃一惊,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结结巴巴地道:怎么了怎么了,你没开、开玩笑吧?干嘛哭啊,我也没说什么啊?
但她不是在开玩笑,她上一秒的笑容是真心实意的,下一秒的哭泣也是真心实意的,就像婴儿不会伪装自己的喜怒,自然的雨雪亦不因人为的好恶而增改,她感到喜悦,就绽开笑容,她感到难过,就落下泪水。
好多好多的孤独呀,圣子抱着双膝,对谢源源轻声说,比阿波岐原的冷泉还要深,比黄泉的大河还要深而孤独时常伴随沮丧和绝望,那都是无药可救的深渊,人怎么能将自己放逐到深渊里去呢?
谢源源怔住了,他站在原地,脑海里只有一片空白。杜子君看了看他,又转向圣子,沉声说:你知道我们是人。
圣子笑了,她的泪水还摇摇欲坠地挂在脸颊上,下一瞬的笑容却又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开心:我当然知道啊,你们身上那么暖,鬼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温度。
闻折柳问:不少鬼的身上都燃烧烈火,温度高过我们几百倍不止,你怎么能笃定?
不一样的,圣子摇摇头,不一样的。无论身体再怎么热,鬼的心也是冷的,那样巨大的冷,以及比冰川还要坚固的哀伤所以鬼都不会笑,你们留心观察一下就知道啦,他们不是在微笑,只是在无意义地提起嘴角,眼睛里一丝光彩都没有,因为冰块已经把他们的心牢牢冻住了。
死去很久的人,到了地狱,还在徒劳的模仿他们生前的样子。圣子轻声说,可你们就不同了,鬼需要像雪地的饿狼一样追逐温暖和热度,而你们自己就是燃烧的篝火,眼睛是活的,心也是活的,这不是很好辨认吗?
闻折柳哑然,圣子的眸光注视着他,很难说这是什么样的眼神,但此刻闻折柳忽然有点理解那些见到他就嚎啕大哭的鬼,怎么能不哭呢?这双眼睛里,分明流淌着那么多为他而生出的悲悯啊。
这么看,贺钦道,你很了解黄泉国的鬼?
圣子点点头,认真地说:他们是伤痕累累的小狗。
伤痕累累的小狗?
贺钦也忍不住笑了。实话讲,第七个世界他们能如此悠哉悠哉都是托了剧情模式的福,不夜城禁止大规模的械斗,黄泉国的凶鬼来来去去,自有鬼影武者维护秩序;扬屋里虽说每日都有不见血的战争和吃人不吐骨头的事件发生,但文有闻折柳,武有他和杜子君,谢源源更是一张看不见的牌,足够在这里横着走。可倘若没了这些弯弯绕绕的规矩,恐怕他们也讨不了什么好处,因为这里毕竟是传说中的黄泉之国,是幽冥鬼神聚集的地方。每晚都有龙吼一样的风雷声驶过头顶,贺钦冷冷地扫过去,全是头顶命冕的神明,云中法相变换,自有千万深奥的纶音响彻天空。
即便八百万神佛大多云集于高天原,即便黄泉之国并非神的居所,可此地毕竟有伊邪那美命坐镇,不是玩家能够随意放肆的地方。
现在,这个女孩居然说,鬼是伤痕累累的小狗?
你们养过小狗吗?圣子望着他们,眉心蹙起。
养过,杜子君说,二十八条成年杜宾,全是拿生肉喂大的,十几秒就能干掉一只壮年雄狮啧,戳我干什么?
喂,谢源源压低声音,人家说小狗!你又是成年杜宾又是干掉狮子的,能不能行啊?
你们要是养过狗,就会明白了,小狗是永远爱着人的,圣子自顾自地开口,它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人用手掌抱着它,它就觉得好温暖好温暖,自己一定是被深爱的生物吧?人给它残羹冷炙,它也高兴地摇起尾巴,觉得这本来是人的饭食,可他们却愿意分出一些给自己,多么好的人啊!
她的声音慢慢低哑下去:于是小狗就用全部的生命和心血去爱它的人啦,即便人把它打得伤痕累累,因为它的懵懂和愚蠢而嘲笑斥责它,它也不会去恨人、否定人的,它只会着急地咬住自己的尾巴,想着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因为它那么傻,它的世界只有人了,再没有别的。
圣子望着他们,连绵的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来:鬼就是小狗呀!受到再多的伤害,再多的背叛,只要人对它们伸出手,它们还是会高兴地流着眼泪,拖着受伤的身体和断腿跑向人就像明明已经是踩着尸骨,从血里走出来的鬼了,那么多的愤恨和不甘,发下毒誓与世界为敌可是只要有人愿意为他们流泪,愿意为他们难过,他们还是会马上丢掉一切,傻傻地等着你拉住他们的手
闻折柳和贺钦的目光稍微一碰,贺钦终于收回了卡在刀镡下的拇指,让刀刃沉入刀鞘中。
他们终于明白,这个看起来还没成年的女孩子凭何成为君临整座不夜城,乃至整个黄泉的女皇了。她的泪水是倾国的杀器,或许真正天照大御神的光芒能够轻而易举地将鬼的国度城池尽皆摧毁,然而她的悲伤和爱怜却比神的威能还要沉重可怕,压在鬼的心头,足以令他们甘愿投身在粉身碎骨的深渊,只为得到一星温暖如火的泪光。
那你为什么要走呢?闻折柳神情复杂地问,你是不夜城的天照大御,鬼爱你更甚于他们的生命你逃了,他们怎么办?
圣子含泪咬着指尖,眼神中透出一丝迷惘。
我我也不知道,她说,我只是觉得我要见一个人。
见一个人。谢源源重复。
她懵懂地点点头:是的,在我的印象里,我好像和什么人有过约定,是要在这个时候见面的,可是我记不清他叫什么名字,也不记得他的长相了
约定的时间,具体是什么时候?闻折柳忍不住追问。
圣子费劲地想了一会,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扭来扭去,到处转头去看,最后赤着脚从衣柜里爬出来,啪嗒啪嗒地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到处明光大放,如果不是杜子君事前蒙上了结界,他们这会早就露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