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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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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浴女作者:铁凝

第2章

她说真对不起'气味儿&qut;可不是我先提及的。

他说好好好,是我先提及的行了吧可你为什么就看不到我看重你爱你的那一'面呢你为什么变得这么,这么尖刻!

她说可能我是变得尖刻了——这一瞬间尹小跳想起了唐菲告诫她的那些话,那些话使她心烦意乱倍加恼火。她不再是那个对方兢的一切宽宏大量井妄想以自己的爱来拯救他的尹小跳,她的内心角色已经转换,她要以一个准备与方兢结婚的人的姿态来判断和要求他的行为她必须尖刻。她尖刻,还因为她在某些方面的突然醒悟吧,她日益强烈地要在方兢心中确立&qut;第一&qut;的地位,她便愈加无法做到像没事人一样地如从前那般接受方兢的各种&qut;坦率&qut;。这&qut;坦率&qut;与其说是对对方的尊重信任,还不如说是一种不把任何人当人看的霸道。她对方兢说可能我是变得尖刻了,不过我相信也很难再有别人能不尖刻地接受你这一番番的&qut;坦诚&qut;,你找找去啊你再找找去啊……

他说你为什么这样讲话你让我到哪里去找你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你……

她很反感这个&qut;婆婆妈妈&qut;,她反感方兢把这顶婆婆妈妈的帽子扣在她头上,她就在挑剔着方兢的时候也强烈地感受到方兢对她的挑剔,这使她心中掠过一丝惊慌,因为惊慌,她就反而要硬撑出一种强硬摆给方兢看。她心中厌恶着自己这强硬,却已是欲罢不能。她显出气短地说留着你的婆婆妈妈给别人用去吧,我不是你们家的家庭妇女。

但这时他却不说话了,她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他忽然很冷漠地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盯着她说,我在想我的女儿。我在想自从认识你以来我对我女儿关心太少了,只在每次出国给她买些衣服和玩具权作是尽了父亲的责任。我在想也许我应该回到我女儿身边去了,我不是个好父亲。

听上去方兢就像在谴责自己,但字字句句都在敲打着尹小跳的脑袋尹小跳的心,使她明白无误地意识到他这是在用想念自己的女儿来降低尹小跳的分量,来追悔他和尹小跳的关系。她想尽力挽回一下,但她没有经验,她不知道事情该怎样做下去。其实,这原本就是一桩做不下去的事吧,方兢只是借着尹小跳的&qut;尖刻&qut;&qut;强硬&qut;和&qut;婆婆妈妈&qut;,向她亮起了退却的警示灯。他累了。她也累了。他累得想要调转头去退进那不自由的寂寞;她累着,却仍然半疯格魔地想要往那累的圈套里钻。

他决心疏远她了。他看出她长大了,不再是任他捏来捏去的软面团儿,并且她居然不再欣赏他的坦率而且还和他辩论。她不再是他的小猫小狗,小猫小狗即使长着小牙,即使它们会发怒会咬人一口那也是稍带痒痒的微痛罢厂。稍带痒痒的微痛只能带给人想心疼想宠爱的欲念。她不是小猫小狗了,她是大的动物,皮毛、利爪轰轰烈烈一应俱全,这样大的动物是不会轻易受你左右的,很多时候它可能还要与你一争高低。

他畏惧。

他躲着她,不接她的电话也不给她回信。尹小跳为此日渐消瘦,她不敢看那时候自己的照片,那时候她全身上下除了两只空洞的大眼睛,几乎什么都不剩了。她失眠、厌食,头发枯黄难看得要命。她勉强上班,支应着出版社她分内的事,但她那个&qut;名家童年自传丛书&qut;的构想却早就没了踪影——没有和方兢的相识,她又怎么会有这么一套丛书的构想呢。在和方兢相处的日子里,她把恋爱当成了专业,把业务当成了业余,现在他说不理她就不理她了,她只好一边等待他给她回信,一边机械地&qut;动着脑筋&qut;想着她应该想的选题,她想作一套名叫&qut;种瓜得瓜&qut;的丛书。刚想出这丛书的名字时她还有那么点儿高兴,可不知怎么她立刻由&qut;种瓜得瓜&qut;想到了自己和方兢的关系,那分明是一种种瓜没得着瓜的关系啊,她就觉得这名字无聊之极。她否了它,脑子里就再也没词儿了。她经常独自在办公室一愣就是半天。

她不主动去找唐菲,她觉得没脸见她,后来唐菲主动到出版社来看她。什么也瞒不过唐菲的眼,憔。淬虚弱的尹小跳使她明白她说的一切都应验了,她只是没想到一切发生得这么快。

她坐在尹小跳对面,尹小跳拉开抽屉低着头一阵东翻西找,最后她掏出一袋烤鱼干儿隔着桌子扔给唐菲。她冲唐菲笑了,却哗哗地流着泪。她的眼泪在低头翻抽屉时已经涌了出来,她所以低着头长时间地在抽屉里东翻西找就是为了控制住泪水。但泪水滴滴答答落进抽屉,唐菲看得一清二楚。

若干年前,当她们两人看完《宁死不屈》走在福安市那条胡同儿里,当她告诉尹小跳&qut;我没妈&qut;时,她就是这样笑着哗哗流泪的,那是面对你亲近的人想要大控制又要大宣泄的两种大欲望相撞而成的形态,太难为人的一种形态。唐菲必须远离这形态,她站起来走到窗前,朝窗外张望了一阵,一歪屁股坐在了窗台上。她背冲窗户,面向尹小跳,两条腿悬着,掏出一根烟点上。

有那么一刹那,尹小跳险些惊叫起来。眼泪也随着她这一惊而退了回去,这是第十五层楼的办公室,尽管窗台宽大,窗户也是封闭的,但唐菲坐在那里却给人一种极不稳定甚至飘摇欲坠之感。尹小跳说不出哪里是歪斜的;窗外的景物不变,窗框也很周正,那么是唐菲本人歪斜吗?尹小跳说不出,她却有一种噩梦般的既虚幻又真切的焦虑,就像她总是重复着同一个梦境:憋得难受想要去厕所,好不容易找到厕所,就在她岔开两腿蹲在茅坑时茅坑忽然摇晃塌陷,她恐怖之极地浑身沾满屎尿……她强忍住惊叫冲唐菲招着手,她要她下来下来。

唐菲不下来,她坐在窗台上对尹小跳说你打算怎么办呢?

尹小跳说我爱他,我不知道没有他我怎么生活。

唐菲说你现在还这么想!

尹小跳说还这么想,你骂我吧。

唐菲说你这么下去会死的。

尹小跳说死了也比现在这样好。

唐菲说你别是疯了吧。

尹小跳说我就是疯了你就让我疯一回吧我哪儿还有别的路啊。

唐菲一扭身,'哗&qut;地推开一扇窗子,有风吹进来,掀起桌上一些纸张。唐菲就在一扭身的工夫甩掉了涌上她眼里的泪。她不想和尹小跳对着哭,虽然尹小跳的。瞧。淬深深打动了她。她在尹小跳再三央告下跳下窗台,她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怕我坐在窗台上,难道我这么大个人会掉下去吗?

尹小跳说你不会掉下去你永远也不会掉下去可是——我还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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