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于是当荀彧听闻刘备来府上道歉的时候,再次震惊了。揽起看到自己就差点扑通跪倒在地的刘备,荀彧内心是说不出的复杂。“荀令君,前日备来府上喝多了酒,说了一通胡话,醒来想起后悔不迭。本想效仿廉颇公‘负荆请罪’,又担忧令君责备‘不晓得爱惜身体’因此倍加生气,故衣衫整齐前来请罪。若是诚意不足……”“足矣、足矣。”荀彧欣慰不已,“将军知晓我的心意就好,快快请起。”刘备在荀彧怀里赖了片刻,嗅够了芬芳,这才起身,再次作揖。“多谢令君宽恕,备现在想来,还觉得惭愧不已。”“哪里,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令君真的不生备的气?”“勿担忧,我没生气。”刘备又确认了一遍:“真的?”荀彧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肯定回答:“真的。”刘备笑:“那就好。”虽然已经习惯了刘备常常来拜访,但经过上次,二人关系也说不上是变坏,只是忽然之间似乎找不到什么话说了。“上次……”刘备开口了,荀彧有些紧张。“上次听令君说了些自己的故事,其实备也有些故事,不知令君想不想听听。”“还好。”荀彧喝了口茶。还好。“抱歉,就当是备多话了。”“啊?”荀彧一时没明白,这才知道刘备是想听确定的答案,于是改口,“将军请说。”“令君想了解哪一段?”荀彧有些莫名。“备的意思是,哪个年龄段。或者……全部?”全部说完,耗时应当不短。荀彧想了想自己对刘备的了解,最多也就是从他担任豫州牧开始的,此前诸事知之甚少。跟刘备对自己的了解相比,的确是少得可怜。可若直言告之,对方必然失望,要是再因此生气发怒……还是说点好听的吧。“我听闻将军曾任平原相,同郡刘平心中不服,故派刺客刺杀将军,刺客不忍,可有此事?”刘备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哦,你说这事啊。”看来是选对了话题。荀彧松了口气。此事还是荀彧在与皇帝秉事时从孔融嘴里听到的,孔融相当推崇刘备,来到许昌后就没有少给皇帝说他好话,惹得荀彧担忧不已,生怕许昌会因此有什么变动。与刘备来往,虽说应付的成分多些,与此原因也不脱干系。“其实也没多大事。”刘备笑得谦逊,眉宇却凭添一分得意,“刺客来的时候,我正在和郡内文人豪客饮酒聊天,见他混坐其中,神态不甚自然,一看便知心中有鬼。于是我……”“就把他揪出来了?”“没有。于是我佯装不知,把他召到身边,叫他挨着我坐,又告诉诸位此乃良才。再问他家事过往,刺客紧张不已,唯唯诺诺,我顿觉无趣,不再理他。”“不……不怕他偷袭吗?”“见他还在犹豫,手刀藏于袖中。于是我命全场安静,高声道:既为智伯来,何不动手?犹犹豫豫,岂为大丈夫!”“所以,他就不敢动手了。”“这刺客,最在意的就是‘义’字。我夸他是豫让,刺客内心欢喜,自然放弃。刺客得义,我得仁,何乐而不为?”荀彧咽了口茶才平定心绪:“将军颇有气度。只是此举,过于冒险了。”刘备掩眸:“我给过他机会了,可是他不要啊。”荀彧抬眼,见太阳躲进了云层,天渐渐阴了。“令君,我想问你个问题。”荀彧不知道刘备又要说些什么,答得有些勉强:“……问吧。”“为什么世上会有隐士?”还好是个正经的问题。“不爱名利。”“不爱名利的人,存在吗?”“应该是有的。”“你爱吗?”“还好。”“我就爱。”荀彧笑:“那将军还真是够直率的。”“小时候,我家旁边有颗大树。我就指着那棵树跟小伙伴说:‘长大以后坐车一定要用这样大的车盖!’我叔父听了,吓得直骂我将祸族。”“童言无忌。”“岂是童言无忌?我陪天子行猎,见曹公之车盖,远远大于那颗树,真是令人羡慕。”“……”刘备不由感慨:“大丈夫当如是也!”荀彧摇头:“恐怕不是这么简单。”“请指教。”“大丈夫,出自《孟子》,原语为‘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yin,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也。’责任之重,非一车一盖能载尔。”“令君可为大丈夫?”“……我只是挺喜欢这句话的,还不敢妄称大丈夫。”“令君还是太谦虚了。依我看,你当仁不让。”荀彧本来还想再谦让几句,想到对面的人也不是吃这套的主,干脆答:“勉力为之。”“不过么……”听到刘备又起话头,荀彧下意识揉了揉耳朵,等刘备继续。“方才令君说隐士不爱名利,我看隐士未必不爱名利。只是因为很难得到想要的名利,又不愿满足小名小利,干脆特立独行罢了。”荀彧并不认同刘备的看法,又不愿与之争辩:“也不失为一种可能。”“我就不这样。名利这东西,多了要,少了也要,就是不能没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名利名利,名更胜利啊。我刘玄德是个爱名如命之徒,可一日无金银傍身,却不能留下一点不好听的名声。”“那不是坏事……”荀彧笑道,“其实我也是。”“你是为什么?”“人生不留污点,坦坦荡荡地活着。”“好志气。”“谢谢。”“我跟你不一样,污点不污点,正直不正直,其实都无所谓。”“那是因为什么?”刘备缓缓呷茶,落杯才答:“为了满足欲望。”“……欲望?”“被众星捧月的感觉,只有好听的名声才换的来。”“这……”荀彧忽然有些尴尬,这是不是……太直白了。刘备没有觉察到荀彧的心绪,继续感慨:“尤其是每到一个新地方,听到吏民说‘看,那就是刘使君,那个仁义爱民的刘使君!’啧啧,那种感觉,别提有多爽快了,直教人欲罢不能。”这已经不是直不直白的问题了。“也不光是小吏小民,上至天子诸侯、文武大官,下至世族豪强、儒生墨客,无一不对我敬重有加,也都是因为这好名声啊,让我怎么舍得放弃名声去做坏事?”“……”“所以你说有人不爱名声,那只是因为他没有享受过被追捧的感觉而已。”“并不是所有人都……享受这种东西。”“荀令君出身世族又身居高位,受世人羡慕、尊敬,难道不曾享受过?”荀彧本想答“未曾”,又怕刘备说他清高,改答:“尚可。”刘备摇摇头:“那真是可惜了。”又改口:“该说还好才是,还好令君是个正人君子,和我这种小人不同。”荀彧已经有些回答不了了:“其实只要行为端正,想法上……有点偏差……也是正常的。”“这话我喜欢,谢了。”“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