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水……好多水……快救……救……不……“不——!!!”刘备从床上惊坐而起,喘气不止,头晕目眩,汗流浃背。“夫君?”“谁!”刘备被身旁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才发现出声的人是爱妾甘氏,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声音发颤道:“倩儿,我们还活着吗?”甘氏默不作声,抬起白玉般的双臂让刘备靠到肩头,柔柔拍抚他的肩背,刘备闭上眼睛,搂住甘氏。静静相拥片刻后,刘备推开甘氏,起床穿衣。“夫君,你去哪儿?”刘备看了看窗缝里露白的天色,带上发冠。“倩儿,我得出去办点事,好让我们活过今天晚上。”司空府邸。“使君清早来拜访孤,何事?”“特来向明公请罪。”微微炽热的阳光将草木染得泛黄,园圃里菊花初绽,摇曳出千姿百态,透着若有若无的清香,窗外鸟鸣欢快,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司空府议事厅内,荀攸坐在小案前喝茶,程昱捧着一卷兵书,曹cao与刘备聊到去年冬天的下邳之战,郭嘉在一旁听,不时插上两句嘴。重阳将近,秋意正浓。政务刚完,荀彧急急赶往司空府,进了厅门,拢拢袖子:“司空、诸位,抱歉,彧来晚了。”众人静了下来,齐齐看向荀彧,神情各异。半响,还是曹cao最先发话:“诸位暂退院内等候,孤与文若有几句话说。”几人起身告退,荀彧对最后出来的荀攸小声问道:“公达,他怎么在这里?”荀攸笑着拍了拍荀彧肩膀。荀彧不明所以,走到曹cao跟前:“司空……”曹cao似笑非笑地看着荀彧:“文若,听说你把刘备骂了?”荀彧眼皮微跳。“刘豫州请进。”片刻过后,刘备推门入厅,走到曹cao身边,双手交握在腹部,低头不语。“使君勿忧,孤已经和文若解释清楚了,都是一场误会。”两人都没有讲话。曹cao微笑:“文若?”荀彧吸了口气:“左将军,彧昨天说那些话,也是希望将军可以更加谨言慎行,并不是——”“多谢令君督促在下。”刘备打断荀彧拱手作揖,“备已知错,断然不会再如此荒诞了。”“……”荀彧低头:“那就好。”“行了,孤去把他们叫回来。”曹cao背手出门,眼见刘备也要离开,荀彧出声:“等等。”刘备转身,态度恭谦:“请问令君还有何事?”“我们的话……你都跟司空说了?”“不敢欺瞒。”“他听完后,什么反应?”“不便转告。”“你——”荀彧刚想迈腿,刘备往后退了一步。荀彧驻足,微笑道:“昨天留在我家的衣服,什么时候去拿?”刘备垂眸:“不要了,劳烦令君代备扔掉吧。”“那我的官服……”“清洗之后,派人送到令君府上。”“好、好吧。”荀彧轻咳一声,“上次——”“抱歉。”众人进门,刘备低声道了句歉,回头略微提高音量,“司空既要与诸位商议军情,容备先行告退。”“不过是与袁绍决战的事,众所周知,使君无需避嫌。”“不不,还是不听为好。”刘备再次拱手,“诸位,告辞。”列位点头送客。程昱走上前来:“令君,没事吧,怎么脸色这么难看。”“令君,你和刘将军怎么了?”荀彧面无表情地整理着桌上的竹简,半响才看向郭嘉。“郭祭酒,你最近甚少来我府上。怎么一来,开口就是旁人?”郭嘉摸了摸头,毕恭毕敬对着荀彧行礼:“司空军祭酒郭嘉拜见尚书令大人。”抬头微笑,“现在可以问了吗?”“可以。”荀彧放下竹简,“刘备跟你又说了些什么?”“别冤枉人,他可一句话都没跟我说。怪你家下人口风不严,现在全许都都传遍了,荀令君把刘备骂了一顿,说他寄人篱下苟且偷生还不知好歹,简直不知死活。”荀彧回忆了一会儿,道:“这不是原话。”“但意思总是一样的吧?”“我说的都是实话。”“是,是实话。你的大实话一说,他终于知道我们表面处得好,背地里都要杀他。”“有什么问题吗?”“没什么问题。刚来的时候,我们是觉得他有威胁。现在都大半年过去了,他的为人我们也看到了,大家也没觉得他非死不可。你忽然来这么一出,一下子把我们关系拉开了。对,你是表里如一的正人君子,我们都是背后要人命的小人。现在他跟我讲话都战战兢兢、三句一赔笑,这样你满意了?”“我看你不与他来往也好,不然连起码的礼貌都快要忘光了。”“左将军彬彬有礼。”郭嘉弯了弯唇角,笑得有些苦涩,“不像荀大人,永远都这么冷冰冰的。”“奉孝,你怎么了?”“前段时间嘉生了点小病,根本没人看出来,只有左将军看出来了,带我寻医,还托徐州陈云龙的关系替我请到了华佗先生。我本来还想去感谢他,现在也没必要了。”“现下病情如何?”“劳令君惦念,现下已痊愈。”郭嘉拱了拱手,“打扰令君了。嘉也就是来抱怨两句,没什么别的意思,失礼之处,改天再登门赔罪。”室内清香阵阵,正是上好的白露茶。主人端着茶杯,随着茗香神游太虚。“这一个两个都是怎么了,为了一个外人来指责我的不是,出了奇了。”荀彧推了门也不问人,端起案上的小杯一饮而尽,又回味了一会儿。“好东西,哪里弄来的?”“西凉朋友带的,不是很多。”“是吗?我尝这口感,象是南方的品种。”荀攸微笑道:“可能是西凉的朋友从南方带来的。”“行了,公达,我不是来跟你抢茶叶的。”“叔叔是来抢什么的?”“你——”荀彧坐到荀攸对面,自顾自地从案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品茗片刻,“你话里有话。”荀攸以袖掩唇,轻抿了一口:“不敢。”“他们不信我就算了,公达也不信我吗?”“那攸便直言相问,叔叔当真想取左将军性命?”“我只是希望他能收敛一点,不要再如此狂妄。再说,他的生杀大权也不在我手上。”“说到底,叔叔已经尽责。若是不喜欢此人,不与之来往就是了。”荀彧品茗不语。“况且,攸与左将军亦有交道,知此人温和恭谨,并无狂妄之举。”荀彧不以为然:“都是装出来的。”“叔叔又怎知那些‘狂妄之态’不是装给你看的?”荀彧语塞。“攸再冒昧询问,司空对叔叔说了些什么?”“司空说……”荀彧顿了顿,“刘备是武将,我是文官,经历相异,难免不和。”“和稀泥。”“近日来,司空的心思真是越发难以揣测了。”“攸以为不难。司空并不想杀此人,心思明显,叔叔何必执着。”荀彧笑道:“如此说来,倒是彧让司空为难了?”“叔叔莫要动怒,攸并非此意。”荀攸赔笑道,“方今之时,南有刘表,北有袁绍。司空专注一方,另一方恐要乘机挟持陛下。除了董承,陛下如今只亲睦左将军,若是有左将军安抚陛下,贼人定无可乘之机。”“若是他从中作梗?”“再杀不迟。”“迟矣!”“攸只是说出司空的想法而已。”“司空重情,前失张邈,昨失陈宫,如今又要与袁绍决战,难免心慈手软。你是谋主,应知何为对、何为错。”“有时候,对错并不重要。”“那……”荀攸指沾茶水,在案面上写了个“气”字。荀彧低头看了看:“公达的意思是,‘治军当治气’?”荀攸摇了摇头,笑得温柔。“攸的意思是,气大伤身。”荀彧呛了口茶,衣袖拭唇。荀攸提醒:“叔叔,失礼了。”荀彧轻笑:“以前都是我这样提醒你的,如今倒变了。”“人都是会变的。一成不变的,那是石头。”“公达,”荀彧身体前倾,拍了拍荀攸的肩,“唯有家训不可变,唯有忠孝不可变。”荀攸拱手道:“侄儿记住了。”荀彧轻叹:“其实现在,莫说司空,就连我也有些迷茫,不知此番是福是祸。”“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不是谋士该说的话。”“谋士的作用,是观察,而不是掌控。”“谁来掌控?”“人主。”“人主难免糊涂。”“依攸看,人主很清醒,倒是谋士糊涂了。”“……谁糊涂?”荀攸笑:“攸糊涂。”“别说,你和刘备说话的口吻还真有点像。”“攸也觉得和左将军志趣相投,颇合得来。”“……你们?真难想象,你俩在一起会聊什么。”“聊你。”“什么?”“他与攸说十句话,至少有七句与叔叔有关。”“……”“然后发会儿呆,就像叔叔这样。”“咳。”“每每攸出言提醒,他就会掩饰一下,就像……叔叔这样。”“……”“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很少见呢。”荀攸补充道。“惊慌……失措?”“是啊。叔叔前时一番义正言辞,怕是伤透人心了。”荀彧手指摩挲杯腹,若有所思。皇帝在台上朝着西方眺望了许久,终究也看不到记忆中的洛阳城,只能用手比划一下大概。“被董卓带离洛阳那年,朕才九岁,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可惜臣远在平原,无力救驾。”“朕只是想说说话,并无怪罪将军之意,莫要自责。”刘备颌首:“喏。”皇帝语气悠缓,秀眉含笑:“刘将军,听说你和荀令君吵架了?”刘备有些意外地抬头:“陛下如何得知?”“有吗?”刘备笑得尴尬:“惭愧。”“因为什么?”“这……”“放心,朕已经屏退左右,公公侍卫都离得很远,我们的话不会被人听到。”“不,臣是想说……”刘备回头望了一眼不远处,满脸严肃的荀彧,“荀大人怎么会在这里?”“朕也不是很清楚,方才在殿内,朕随口提想见见你,他就一直没回去。”“……”皇帝笑得更开心了:“将军若是怕他听到,不如随朕走走,边走边说。”刘备陪着皇帝慢慢在湖边走,荀彧和几个侍从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打仗的事情,朕不明白。但是听到你和尚书令关系不好,最伤心的人,其实是朕。”“为什么?”“将军没来的时候,除了朕的亲人,荀令君是对朕最好的人。也是他劝朕多多读书,修习礼法王道。”刘备犹豫了一会儿:“……伴读?”“不是伴读。”皇帝纠正道,“是朕的恩师。”刘备低头看地。皇帝在湖边停了下来。“自从将军来了之后,朕就像多了个亲人一样,呆在这偌大的皇宫,也不觉得那么压抑了。”刘备脱口而出:“放心,臣会一直陪在陛下身边的。”“真的吗?别骗朕。”“当然。”刘备伸出小指,“不信我们拉钩。”“……拉钩?”皇帝学着刘备伸出手指,“这样就行了吗?”刘备勾起皇帝小指摇晃,嘴里念念有词:“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说完,在皇帝的拇指上重重点了一下,“这样才行。”皇帝收回手:“……左将军,你放肆。”刘备半跪:“臣罪该万死。”“朕原谅你,起来吧。”刘备起身,低头微笑。“作为原谅的条件,朕希望你能和荀令君和好。”“可是荀大人……”“荀令君那边由朕来说。”“可以,不过臣想跟陛下借一样东西。”“什么东西?”刘备附向皇帝耳边。皇帝轻笑点头。荀彧身后,几个宦官窃窃私语。“陛下和左将军感情真好呢。”“是啊,陛下也比以前开朗多了。”“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可惜,战事一起,左将军就要回战场了。”荀彧开口:“还请诸位好好看护陛下,不要闲聊。”宦官噤了声。皇帝朝着这边招手:“荀卿,过来,朕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