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有行作者:虹影
第7章
“才两分钟,”他低头看了一下表,“再呆一会儿行吗?”他抓住我的手,继续说,那地方比他想象的还糟,那是一种你摸不到看不见的可怕和无知。他身子倾斜,把我的手放到他的唇边,轻轻吻着,“不,那是我瞎说。”
我心里有点乐了,他承认撒谎时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完全跟过去一样。
他强调他哪儿也没去,仍在校园,有时住在研究生宿舍区九号楼,时不时骑自行车去教室听一堂“现代文学作品剖析”,与教授讲讲素笑话。有时候,带几个学写诗的回去,不,不,当然是她们自愿的。换了换花样,滑滑旱冰,拍拍照片,去一些文学社演讲、指导而已。
我俯视这个男人,他对我来说,仍然不同于别人,不然我凭什么会站在这儿听他瞎说呢?
“跟我回去,答应我!”古恒的眼睛充满深意地凝视我。的确,眼睛注视比手的抚摸嘴的亲吻有用得多。
“回哪儿?”我的温柔声音又回来了。
“我那条路不容易走,你这条路更不能走,太可怕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要装糊涂就装吧!”他的手伸进裤袋,掏烟,但只摸出一个画着龙虎卧在一起的烟盒,他不死心,再次搜索,仍摸不出一支烟,便把龙虎揉成一团,扔在大理石的地上,感觉到我投过去的目光,又弯身拾起。
“我偶尔也去电教室看看新潮派的电影,什么《摇摇摇》、《活着的痛苦》,你看过吗?”我耸耸肩,古恒不是在有意耍弄我,就是住了几十年精神病院才放出来。
有人敲门。我和古恒都未做声。敲门声停止。也许是有人要去洗手间,见门关着,便另换一地了。古恒的声音随即响起:“你不在的日子里,我的时间靠找事打发,无聊透了!那么多女人,试试可以,可哪一个像你呢?我能去哪儿?我不过是换了一件衣服,有时,戴了副轻度近视眼镜,有时换成墨镜,理了一种别的发型。”
他把揉皱的烟盒放回了裤袋,站了起来,直视我,声音肯定,带着仇恨,或者说近于仇恨。“实际上那晚消失的是你,而不是我。我至今在那个倒霉的大学做‘住校’诗人,而你呢?”他走了两步,“是错误,是你的错,那晚本来不该发生的一切发生了。嗯,我想起了,你为什么要拦我?”
“我拦你了?”
“你不拦我,我就不会跟她走了。”
“‘她’——盲人,那个演员?”
“你很聪明,不过我们并没有存心演一出戏。”
我说你为什么不敢承认自己一生是在演戏呢?他刚要开口,我打断他,不想再听他说下去。这事一提起,我就恶心。
“她真是一个出色的演员,”他钦佩地说,但又不无遗憾,“可惜她只能演一个角色,演完了就只有退场。”
“这不就是你和每个女人的关系吗?”我笑了起来,“难道我的角色还没完?”
“角色?哦,”他也故作轻松,笑了起来,“没完,当然没完。你换角色的本领谁能比得上?”避开镜子的光,他减缓了些说话的速度,说,“总之,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愿意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几乎天天从窗子里往路上望,希望看见你,听到你的脚步声。”
我回想起来了,早已结晶的泪水,像门前的霜,脚印踩在上面,全是污迹。我不断闩门又开门。我骑车到校园转,怕深夜他喝醉酒摔在路边,虽然我明白他不想让人找到时,谁也找不到他。一两天没音讯是常事。
这天清晨,我醒了过来,仿佛和以前的每天早晨醒来一样慵倦懒散。但又与以前不太一样,窗外温柔的绿色淌入我的眼里时,我感到了树叶把风带动,涟漪在一次次抚摸洼地里的水,乌云像一座座相连的山,移动在田野上。我铁定了心,得改变这一切。首先我想到的是搬家。但出去转了一整天之后,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是一时找不到比我目前住的更理想的房间,二是我想,只要我留在这儿,我就会再拿起笔。
这是一个应该记住的日子,我不仅将床、桌子、椅子调换了位置,而且把房间清扫得一干二净,达到了重租一个房子一样的目的。
门外小路上响起了脚步声。我定了定神,与其受门外一阵又一阵脚步折磨,那么还不如干脆将门打开。那是个多雨的季节。几天不见,古恒大大甩甩地回来了,手里挽着一个修长身段的女人,两个人互相注视着,欲火的热浪,煽得我和一直敞开的门直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