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有行作者:虹影
第17章
我的耳朵里灌满了一个母亲和女儿的对话,那是多少年前的我与我辛劳的母亲么?雾涌在我们一行人的两边。我用手抚了抚垂挂在脸上散乱的、潮湿的头发。
楼房闲静,漠然,在雾中靠拢,如一个连贯一线的A字,隐晦里曲折着诡谲。所有的马,头朝一个方向轻轻一偏,转过一个弯。
我被放下马,发现自己已来到鱼鱼住所的楼下。楼前的树抽着芽,跟茎、桠一样黑色。我的惊异代替了危险降临的心跳。稀薄的晨光中,领头人的脸,一顶毡帽遮去了大半个脸,但我还是看出:这人的确是个陌生者。
背和腿的酸痛与记忆一起在恢复,我没有对这个陌生者说谢谢,而是责问:你们这一伙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做?
很明显,他们早就守在地铁站四周。这时,我发现自己的鞋子早已不知去向,赤脚站在冰凉的石阶上。难道北部沿途的每个地铁出口都有一支马队等着我?
陌生人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一样,跨上马,双腿夹了一下马肚子,黑马微扬前蹄。一行七人,在街灯与楼房阴暗的光斑之中消失,连一声嘶鸣也没有。他们的表情一致,既不怠慢,也不殷勤,压低的帽檐下,脸色灰暗阴冷。
此事纯属他们的秘密,他们在执行一次特殊使命,不必告诉我。这跟每个梦所隐喻的有些相似:我要么明智地撤出梦境,要么倔强地纠缠梦神弄个明白。但值得吗?
第三章
一
他们对我做了什么?
妈妈,他们改了我的歌!
我很难忘这悲伤的歌曲。到现在,我只有承认自己流落这座城市真是仿效了这歌曲——为什么这座号称自由的城市对我就变了样子?
鱼鱼又喝醉了。一喝醉他就不接电话,让他自己的声音和别人的声音在留话机上转悠。想必那天也是这样不理睬我从机场打的电话。我用目光打量这个对我已无吸引力的身体,他从异性恋转为同性恋,或许是表示不与社会同流合污。
“这是我的权利中的幸福,尽管我已没有幸福的权利了。”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省去了滑在舌头上的词。“看来不是你荒唐,而是我竟然还指责你,这太荒唐!”
过道挂着一个纸糊的方形灯罩,上面描了几只蟑螂。鱼鱼的工作室,只有门最为干净。工作室也是卧室,紧紧闭着。但我还是闻见了一股久违的气味,比药味更涩口,而且轻易就驱逐了他那么多年前留给我的东西。
“酒比女人好!”他对推门穿着睡衣的我举起杯子说,“和男人一样!”
“我看比男人好,比女人更妙。”我说活到这么半辈子才知道这一点,不过,还不晚,我有的是时间,如果我不再继续骗自己:我的确很倒霉地活着。
“那么我告诉你,”鱼鱼盯着手里的玻璃杯,“不是我对待你怎么样的问题。你很安静,不妨碍我画画加约会。而且分担房租——这房租被东方富商抬得太高,真他妈的!但是如果你也无法使自己挂靠一个信仰的话,你和我一样,是文化的边缘人、异己者。”
“结论呢?”我说,“没曾想到一个文化理论家就在酒中诞生了!”
“结论是,你要不就成为同性恋,要不就离开曼哈顿。”
我仰起脸来,明白自己只有选择后者,同性恋的危险,在大洋彼岸的上海早已领教了。别人行,我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