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茶盯着那张茶票,爱不释手地看,他像是已经被这张茶票吸引似的忘记了他们刚才的争论,实际上完全不是这样。他们两个智商相评,且都是生性敏感之人,在这方面,得茶一点也不比吴坤逊色。只是得茶常常内化为理解,而吴坤则往往外化为多疑,又往往不能控制他的多疑,你从他的脸上总能看到那猜疑的蛛丝马迹。正因为如此,得茶不相信吴坤和得放他们一样不假思索就一头扎进运动。恰恰相反,吴坤在许多方面甚至比他更为深思熟虑,难道他真的以为在1966年的夏天之前,中国已经有了一个足以颠覆党中央毛主席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吗?
见他拿了几件换洗衣服要走,得茶从抽屉里拿出那个相夹,白夜仰着脖子在玻璃后面向他们微笑。他吸了口气,说:"物归原主,拿去。"
这一次吴坤没有像上次那样随意,他英气焕发的脸灰暗下去,接过相夹说:"到现在还没把事情办了,倒把白夜给气走了,真是罪该万死。"
"跑一趟接回来就是了嘛,别再耽误了,自己的事情也是事情,何况还是终身大事。"这话把吴坤说感动了,相片夹重新放到桌上,回答说:"我是真走不开,特别是现在,每天都有可能发生不可预测的事情,大家眼睛都瞪着我。你别看我在你这里不算个什么,我在他们那里就是一个精神支柱,说实话,我哪怕想隐退,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再说我就是去了湖州,白夜也未必肯跟我来,她生我的气。这些大我打了多少电话她也不理我。你别看她笑得那么甜,她骨子里就是不肯妥协,我有时候真是觉得自己迷上了一个反革命。这样吧,你就帮我跑一趟,她一个人在湖州我实在不放心。拜托了。"
得茶连连摇手,他可没想到吴坤会来这一招,他心里一惊,口吃起来,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地拒绝着,他说他的新娘子应该让他自己来安排,吴坤却一边看表一边作揖一边强调地说:"拜托拜托,如果连你我也靠不住,我还靠谁去!"
得茶说:"真是岂有此理,那可是你的新娘子!"吴坤摊开手说:"拿来,茶票!"得茶一愣,吴坤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说:"帮帮忙吧。也不是我真没有时间,问题是她现在生我的气,我去了反而带不回来,这个女人,我看出来了,对你倒还算客气,哎,帮帮忙吧。"
他走后,得茶才发现桌上那个相片夹又被吴坤留下了。她看着他,有一种受难的圣洁感,还有点无可奈何,仿佛说:你们到底想把我怎么处置啊?得茶就用自己那只大薄掌,把相片夹遮了起来。
眼下这个姑娘显然也是吴坤的同道,却不知中学生杭得放怎么跟她搞到了一块。他只得重申,吴坤已经不在这里住了,你们到你们的造反总部去找他。姑娘也不搭腔,两手叉腰,像是插了两翼翅膀,双脚呈八字形,在方寸之地来回走动,戴着军帽的小脑袋昂首朝天,审视周围,像是高级将领决策大战之前在大地图面前的运筹帷幄。杭得放用完全崇拜的目光看着来回走来走去的女中豪杰,说:"她们是女中'全无敌'战斗队的。"
"什么?"得茶真的没听明白。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的'全无敌'!"姑娘说。
和她的奇大无比的口气刚刚相反,她的声音暗哑,仿佛被囚禁在嗓子眼里,难见天日。听见这样的声音你有一种婉约派词家的遗想。当然你不能看她,一看就是一个悻论。现在她终于伸出了手来:"我叫赵争争,注意,不是珍宝的珍,是斗争的争。你就是杭得茶?我见过你,我上小学的时候,那时你和现在很不一样。你那时还没戴眼镜,你给我们全市优秀少先队员作报告:做共产主义的接班人。我那时候很崇拜你,不像现在。贵校已经有人和我们联合去北京串联,取革命火种,吴坤去了,你为什么不去?我们已经核查过你的烈士家庭出身,你不革命谁革命?同志,我可以叫你一声战友吗?两个司令部的斗争已经开始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暴风骤雨已经到来,国际悲歌歌一曲,狂猕为我从天落。我们的身上都有红色的印记,我们是天生的红色接班人。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参加我们的战斗队吧,我们虽然受到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迫害和压制,但我们不怕,有毛主席给我们撑腰,我们刀山敢上,火海敢闯——没事没事,我口不渴,我们已经百炼成钢了。"最后一句话是对给她递上水来的得放说的。得茶不满地看着得放,他竟然把他已经喝过的茶杯递了上去。他想说那样不卫生,但已经晚矣,她还是口渴了。
趁她喝水,杭得茶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问:"请问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女中学生赵争争瞪着眼看了他半天,红红一对薄唇奇怪地颤动:"干什么?除了干革命,还能干什么?"
这个嗓子幽幽的少女好像天外来客,她的言行举止,她的豪情壮志,不知道是从哪一个世界搬来的,得茶有一种他们正在彩排什么的感觉。赵争争很漂亮,有一种刻薄美,言行举止,一板一眼,像个正在无意识表演的演员。得茶把目光转向了得放,他实在不明白,堂弟为什么要把这个"全无敌"带到这里来。
赵争争本来是代表女中红卫兵来找吴坤,想成立一个两校联合的革命联络站的。吴坤不在,正巧在大学门口碰到了杭得放——一年前他们在团市委组织的夏令营活动上认识的,得放就自告奋勇带她过来。
得茶的回答令他们失望,他说:"这事我不能答应你们。我们是大学,你们是中学,不是一个系统。再说,我们的认识也不尽相同,至少我不同意血统论。赵争争同志,你有事情,可以找我们的学校领导——"
这个正常的回答反而使赵争争小将感到了反常,她摊摊手,问杭得放:"怎么回事,他们竟然还有领导!"
得茶说:"还没人下令撤了他们。"
赵争争叫了起来:"迟早要撤!"
"那就等撤了再说。"他边说边开始整理东西,作为下逐客令的表示。
两个中学生呆呆地看着这个大学助教,赵争争突然冷静,恢复刚才不可一世之傲气:"联络站的事情,也不是想成立就可以成立的,还要审批,还得看看够不够格。你这里封资修的东西也不少啊。这里,这里,这里,这是谁?"
她指着桌上夹着白夜的相片夹子。得茶终于不耐烦了,说:"你去问吴坤吧,是他放在这里的。"
得放为难地看看赵争争,不知道怎么解释好,说:"要不先到别处看一看?"
赵争争想了一想,爽快地答应了,说:"杭得茶同志,我们过几天再来拜访,有不同的观点,我们也可以辩论,真理越辩越明嘛!"
"我也还有点事情,要和我哥哥商量。"得放为难地对赵争争说。赵争争打量了他一下,突然一拍他的肩膀,说:"行啊,小不点儿,商量去吧。"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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