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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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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草为城作者:王旭烽

第20章

得放听得耳熟,抬头一看,果然是大哥得茶。他不是跑到湖州去接别人的新娘子吗,怎么一下子又卷人运动了?不管怎么说,他是从旁观者转变成参与者了,虽然参与得不对头,他站到他对立面去了。他不安地想,也许他早就看到他了吧,凡是腐朽的东西,他没有不喜欢的,你看他那间书房,还叫爷爷手里的名字"花木深房",他那个花木深房里塞满了什么封建主义的东西啊,还说是茶事资料呢。这么喝茶,本身就是四旧,和灵隐寺一样的性质。不管怎么说,杭得茶已经不是他从前崇拜的那个大哥了。

得茶这一喊,四周山上的工人农民都接应着,飞来峰上那些石像也好像跟着一起张开了嘴。可见得保护灵隐寺的人,还是要比砸灵隐寺的人多。

又有人高喊:"灵隐寺不能砸!"

这下呼应的人就重多了,布朗也用尽力量吼了起来:"灵隐寺不能砸!"

这么呼喊的时候,布朗心里很痛快。他很喜欢那个"不"字。他已经看到了得茶,就用口号和他打招呼。

另一边又有人喊:"灵隐寺一定要砸!"

得放也声嘶力竭地跟着喊。他们人少,但人少不但没有使他们感到气馁和心虚,相反,他们有一种少数派的幸运感,有一种少数派才有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和布朗相反,得放喜欢那个"要"字。这些天来,他每天自言自语的就是要!一定要!一定要!

灵隐寺内外,此时口号此起彼伏,乱作一团。寺中僧人已散去大半,红卫兵已经在此围了三天三夜,僧人和尚也无法坐禅,只在各个门房院落把守。董渡江的父亲站了出来,只得说:"请大家静一静!请大家静一静!让我们回去与市委再作商量。我们马上就回来,告诉你们处理意见。时间不会长,我们马上就会回来。红卫兵小将们,你们千万不要冲突!千万不要冲突!"

他说这番话时,眼睛血红,喉咙嘶哑,他的口气里面,不但带着恳求,而且还有着明显的无奈。他的女儿站在对立面,一副可怜相。得放带着快意看着他的同学的这位从前貌似威严的父亲以及他们那一伙人,他们终于也落到了如此下场。

一阵狂呼之后,大家都觉得口干舌燥,天也渐渐地近了中午,市府人还没有赶到,双方都不敢松懈那剑拔管张的架势,可端着架势又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了。得放一挥手,就带着几个战友去侦察地形,看看有没有可以进人的其他边门。走来走去,却都是高墙石窗,没有一个地方是可以翻身跳人的。没奈何,只得重新回来,等董渡江的父亲带回那个早已焦头烂额的市委的决定。

喊了这半天,有些人就跑到冷泉旁去喝水。站在上面的人却不敢走开,唯恐人一散,这些小将们就上来冲庙门。也是我佛慈悲,此时竟还有一个人从寺庙后面出来,挑着一担茶水,一声不响地放在两伙人中间。那人虽不是僧家打扮,但也是皂衣皂裤,剃着光头。与众不同的是,他那一身皂,与他皮肤与头发的雪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要不是搞运动,谁都会好奇地多看他几眼。

佛是公正的,一碗水端平的,一桶水拎到平台下的捣毁派当中——他们要消灭灵隐寺,灵隐寺的和尚还要给他们弄水喝。茶使人冷静,使人清醒、理智、温和、善良、谦虚、友好,也许灵隐寺的僧人想用这种饮料来打动他们。另一桶水便留在平台上了。得茶见了那人,眼睛一亮,那人却也一边发着竹筒勺,一边就走到了得茶身边,说:"我早就看到你了。"

得茶轻轻地问:"忧叔,你什么时候到杭州的?"

忘忧并没有出家,却在天目山中做了一个在家的居士,他的职业也好,杭家竟出了一个守林人。有时他回杭州,也不住在家中,只在灵隐寺过夜。杭家人对他的行为也都习惯了,可是以往他总要先到羊坝头报个到,不像这一次,家中人不知,他已先到了灵隐寺。

忘忧说:"走,跟我回庙里说去。"

他回头要去取扁担,却发现已经在小布朗肩上。小布朗刚回杭州时,忘忧特地来过杭州,所以认得。但得茶对他的出现还是觉得奇怪,在他们眼里,布朗是个游离于杭州的局外人。布朗却很自然地说:"你们有没有看到得放?"

杭家三人边走边叙,忘忧说:"你们俩比赛喊口号,一个响过一个,我都看到了。"

布朗笑了,说:"我喜欢灵隐寺,砸了它,我就喝不上灵隐寺的好茶了。"

忘忧说:"我也算是和灵隐寺有缘的。十多年前有一次游灵隐寺,也是逢着一动,让我碰上了。还好那次我正在殿外,就听殿内一声轰隆,那根大梁突然断了,将原来的三尊佛像也砸塌了。灵隐寺这一关就是三年,后来还是东阳人来重修的。那时就有人不愿意做这件事情,说是不愿意搞封建迷信。"

"这事情我知道,那次也是周总理发的话,这次也是。我看灵隐寺砸不了,得放自辛苦。"

得放在石阶下,看着抗家三人都在台阶上,轻声说着,转过庙的墙角而去。一种失落和气愤同时向他袭来,那天夜里嘉和爷爷一盆水向他泼来之后的感觉又冒出来了,他一时就没了情绪,坐到石阶下发愣去了。

忘忧说,现在局势已经那样了,急也急不得,乘着等市府通知的空当,不妨学学赵州和尚,吃茶去吧。忘忧的这个提议,使得茶紧张的心情松弛了下来。他想,也只有忘忧这样的山中人才会有此等闲心呢。

忘忧要请二位品他从天目山中带来的白茶。这茶,往年忘忧也带来过的,数杯而已,但布朗听都没有听说过。忘忧取出的那套茶具却叫得茶看得眼热。但见这套青瓷茶盏呈冰裂纹,铁口赤足,忘忧用净水洗冲之时,自己那茂密而又洁白的眼睫毛就缓慢地颤动起来,真有心安茅屋静,性定菜根香之感。得茶看着忘忧,觉得人家都说他活得可惜,他却觉得他活得自在,便说:"这套茶具倒是好,像是宋代哥窑的制法。"

"到底在行,一眼就识货。"忘忧泡上茶来,一边说,"正是越儿他们试制成功的样品。你不是也得过一只杯子?你们再尝尝我这茶,今年的白茶另有一番味道,得茶你也没有喝到过的。"

这两位就低头看杯中茶,果然奇特,但见这山中野白茶浮在汤中,条条挺立,看上去像是山洞里的石钟乳一般,上下交错,载沉载浮。这汤色也和龙井不一样,橙黄清澈,喝一口,淡远深韵。得茶说,好,果然和往日你送我们喝的感觉不太一样。布朗是头一回喝,只说:"太淡太淡,太讲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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