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者不作声,安静的室内只听得见自鸣钟的声音。见父王不说话,刘济便也沉默地等着。
“济儿,”刘弦如今已年近五十,看起来,还要比实际年龄更苍老些,“这趟去京城,可有什么想法?”
“想法?”刘济笑笑,“孩儿自会谨遵父王之前的教诲,将一切安排妥当的。”
事实上所有的计划都是出自刘济之手,刘弦对于自己的儿子,早已没有教诲可言。刘弦转过头来看着刘济,眼角深深的皱纹让他的眼神更显严肃,而刘济脸上如同面具一般的笑容毫无破绽。从什么时候起,他便看不透自己的独子了?
“济儿,”刘弦缓缓地开口,“你可想好了?”
“想好什么?”刘济微笑,他对父亲与别人也并无甚差别,“孩儿的想法从未变过啊,父王。”
“你真的觉得,这么做行得通?”
“行不行,总是要试一试的。”
“济儿,”刘弦试图看清刘济真正的想法,然而始终不得要领,“为父还是希望你好好想想,毕竟……”
“父王尽可放心。”刘济笑意更浓,脸上神色明亮得仿佛可以照亮一切角落。
“天下是父王的,那个人是我的,不早就说好的么。”
夜阑人静,月过中天。刘济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听着正屋里的动静。直到一切归于寂静,他才低下头,缓缓吐了一口气。
有两个人站在穿堂外,看见刘济出来,刚要说话时看到了刘济的伤,都大吃一惊。
“世子受伤了?!”
“不要紧。”刘济摆摆手,示意让他们安静,回身关了这边的门,问:“何铭人呢?”
“还未回来。他呀,大约想着趁此机会必定要治死皇帝,找不着不会死心的。”
“是啊,”刘济眼神冰冷,“父王让他跟来,我就知道没好事。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弄死皇帝有用吗?蠢才一个。”
“那如今怎么办?”
“让钱正看好了,何铭一回来立即告诉我,其他人也小心,绝对不许走漏消息。”
“里面……怎么处理?”
“我自有打算,到明日再说。”
“那世子请先歇息,属下去找些药来!”
“伤口我自己会处理,你们也去歇息吧。”
那二人相视一眼,无可奈何地向刘济行礼后走了,刘济看着他们出了二门,低声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了院子。
正屋里仍然黑黢黢,静悄悄。刘济看着房门,用手指轻轻碰了下自己的脖颈。伤口的血液已开始凝结,触碰之下微微作痛,火烧火燎的感觉在夜晚冰凉的空气中更为明显。
真下得去手啊……
这个人的性格,真是一点都不适合当皇帝。
陈习在偏厅里焦虑的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许多圈,连他自己都有点晕了,才不得不停下来,转头问门口的人。
“所以呢?李陵人呢?”
“是,李大人还在外城找。”
“……行,你出去吧。”
待进来报信的人行礼退出去,陈习的整张脸便垮了下来。早知如此,他是死也不会让皇上出去的!
这次偷溜出去,是皇上临时提出来的。也不知为了何事,出宫时也没看出端倪,可在武威王府赴宴到最后,皇上忽然就唤他进去,说要微服私访。说什么微服私访,陈习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皇上是要跑去找顾大人,但任凭他怎么劝,皇上也不肯改变主意。
“不一定非要赶这个时间啊,皇上您愿意去,等王爷们回封地后奴才悄悄带您出去也可以啊,明日皇上出宫,内外城虽然戒严但肯定无法阻拦百姓出来看热闹,满街是人,就算派几十人跟着,也难免……”
陈习说着就知道肯定没戏了,因为皇上根本看都不看他,早就不知在脑内谋算什么了。皇上向来如此,用乡野间的话说简直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一旦决定了的事,不去试一试谁也无法让他改主意,这次也是同以往一般。
结果果然还是悲剧了!
此时已是皇上出宫的第二日清晨。若不是身边有人,陈习真想抱着脑袋去撞墙了。
“出去告诉李陵,千万不要走漏了消息,若让太后知道了,我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皇上!您就让我安生几天吧,这提心吊胆要到哪天才是完?陈习无声地向苍天哀叹。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外面忽然报:“越王求见!”
陈习心中一寒,头发差点竖起来,四王爷早不来晚不来,为何赶这个时间来?他连忙赶出去迎接。
“奴才叩见四王爷!”
刘濯微笑看着单膝跪地的陈习,道:“无须多礼。”待陈习起身,才笑道:“陈大人,石崇托我转告,说走之前定来拜会陈大人。”
石崇与陈习,还有武威王手下的张方白,梁王手下的赵洛川,小时候都是在一起训练,后来才分给了当时还是皇子的兄弟几个。四个少年年岁都差不多,那时也学说书里的那些英雄好汉,结拜做了异姓兄弟。说来也是许久没见了,这事要是早说一天,陈习必然会高兴得不得了,只可惜现在他满脑子只有“皇上不见了”一事,竟也高兴不起来,只能勉强挤出笑脸:“拜会可经不起,奴才与石大人一样,都是伺候皇上和王爷们的,果真如四王爷刚才所说,那真是折杀奴才了。”
“哪里的话。石崇初时虽与陈大人是一起来的,但他天生愚笨,我虽有心提拔,然他终不过只能当个小小侍卫。不像陈大人,处处体察上意,深得皇上器重,在宫里也颇有声望呢。”
“呵呵呵,四王爷过奖了……”陈习干笑。
“于是呢?”
“……什么?”
“陈大人给不给他赏这个脸?”
“这个……改日一定……”
“我们也在京城留不了几天了,依我说,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日就叫上赵洛川,你们几个好好聚聚吧。”
“今日?”陈习汗涔涔,“今日恐怕……”
“你怕什么?怕皇上不放你走?”刘濯笑道,“没事,本王去替你求假。”
说罢便向里走去,同时道,“皇上在哪?”
我也不知道皇上在哪!陈习在心中哀嚎,连忙赶上去道:“四王爷,皇上昨日玩得开心,回来又看书到很晚才睡,这会儿还没起来呢,不如……”
“这会儿还不起?你去禀报一声,就说四弟有要事相商,即刻就要面圣。”
“这……”陈习都快为难死了,去哪里禀报,皇上明明就不在啊!
“怎么?你怕皇上怪罪?也罢,那我自己去。”刘濯说着便继续往后走,陈习想到每次都直接撞门进去的三王爷,脸上的汗几乎就要滴下来,三步两步冲到刘濯身前跪下道:“四王爷!其实……其实皇上昨日喝了酒,回来不小心冲了风,有些头疼脑热,御医嘱咐了应该多休息。平日里四王爷是最能体贴皇上的,今日——”
“今日本王胡搅蛮缠?”
陈习愣一下,连忙辩解,“奴才不敢。”
“呵。”刘濯突然冷笑了一声。
陈习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个好脾气的温柔四王爷居然会冷笑?可待他偷眼一看,几乎当时就被冻住了。
三九最寒冷的天气时,若是脚下沾了水在河上走,有时会被粘在冰面上。很多人就用这个方法捕鸟,在河面放上小酒盅,里面装小米。冬日里饿得可怜的啊小鸟便会飞来吃米,等到吃完,便发现自己再也飞不起来了。
陈习不饿,但是他被四王爷寒冷的眼神直接冻在了地面上。
“陈大人,”刘濯缓缓道,“到底要本王再说什么,你才会老实说实话呢?”
什么——
“皇上现在在何处,恐怕你也不知道吧?”
陈习浑身一个寒战。
“皇上出宫不回,此事说大不大不大,说小不小,重在不该隐瞒。陈大人自己说说看,”刘濯的声音又温和起来,说的话却让陈习心渐渐凉到了底。
“到底是早些说出来好,还是本王亲自去懿安宫禀报一下更好?”
“王爷!”陈习汗如雨下,连连磕头,“王爷可千万不能这么做,私自送皇上出去是奴才的不对,但若是太后知道了,这事就毫无转寰余地,奴才的脑袋也要不保了!”
“你的脑袋又与我何干?”刘濯道,“你欺上瞒下,本就死不足惜。昨日一出王府我便看得真切,步辇里已经没有人了。你胆子实在太肥!仗着皇上器重,瞒骗我们兄弟几个,也倒罢了,如今事已至此,还不说实话,真当我们都是傻瓜,不长眼睛?”
“奴才……不……”
“你不用说这些。要我说,你也实在藏不住事,仁政殿是皇上日常居所,如若皇上在里面,你作为贴身内侍,向我行常礼即可,而你见了我就行大礼,我想看不出来都难了。我且问你,现下你派了多少人去找?”
“不,不下百人……”
“京城虽大,皇上的人却不是吃干饭的,你就不想想,为什么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皇上的踪迹?”
为什么四王爷什么都知道!……但是所说的也都是事实,他急昏了头,居然一直没想到。李陵也是宫禁内出生入死的老手,丢了皇上非同小可,他自然是想法设法寻找,怎么就能找不到?
有人把皇上藏起来了。
“什么人能做如此大胆的事,你居然也没个头绪?”
陈习摇摇头。
刘濯叹了口气,道:“这么下去,早晚要出事。我先回去查查,至午间还找不到,你就自己提着脑袋去见太后吧。”
说完刚要转身,外面又报:“江淮王世子刘济求见!”
刘濯的脸沉了下来。“刘济来京?什么时候的事?”
“奴,奴才……不知……”
刘濯停下脚步想想,冷笑:“看来我们可以知道皇上的下落了。”
为人要坦荡。刘深足够坦荡。
说来他实在是被昨天刘济的话气了个够呛。什么为了荣华富贵,为了稳坐万人之上,自己这般处心积虑,还不是被他父子二人逼的?!
但火气一过去,反而觉得十分疲倦。帝王之家,看起来荣耀万分,实则反而不如殷实的小家小户,纵然也会吵架闹矛盾,但也不至于伤及感情,更别提性命之忧。何其讽刺啊,想要更幸福,却与幸福南辕北辙。
外加昨夜刘济莫名其妙的态度,刘深越想越觉没意思,心里念了几遍“再来招惹朕绝对砍下你的脑袋”,就钻进被子睡了过去。等再睁开眼时,外面已是天光大亮。他倏地坐起,跳下床走出去。“唰”拉开门,外面的人应声拜倒。
“臣刘济叩问圣安。”
刘深连免礼也不说,只管自己往外走。刘济在他身后跪着道:“现在已近辰时,臣恭请皇上圣驾回宫。”
刘深已经走下了台阶,听了这话又转头回来站到刘济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头,衣衫下摆几乎蹭到了对方的脸。
“怎么,这是要逐客?”
“不敢。臣弟这里破败不堪,久留下去,只怕委屈了皇上。”
刘济的脖颈包扎着白布,在他朴素的衣裳上十分扎眼。刘深看着,心中有几丝“你活该”的感觉。“好啊,那你要怎么‘请’走朕?”
“这个皇上不必担心,臣弟请了一个很妥当的人来。”
“皇上!!!”陈习眼含泪花扑了过来,“可算是找着您了!”
“停!停停停停停!”刘深差点没伸脚去踹这个鼻涕都要滴出来的家伙,“你怎么这么恶心!朕又没死!”
“皇上是没事,”陈习被刘深挡了下,吸吸鼻子跪拜下去,“奴才可是快要死了……”
“什么?你快死了?”刘深气不得笑不得,“不就一晚上的功夫吗!你为什么总就这么点出息!你怎么就快死了?”
“……”
不、不敢说……
刘济进宫之后,他们自然就知道了皇上的下落,连忙赶来迎驾,出宫之前,四王爷如“春风抚面”般“嘱咐”了他几句,不许他将两人的对话泄露,也不许告诉皇上四王爷来过。陈习被他一顿软硬兼施早已吓破了胆,这会儿自然一个字也不敢提。
刘深白了他一眼,道:“行了,走!”回头看看身后的刘济,后者仍然似笑非笑,直直的盯着他的脸。
刘深转身出门,上了陈习带来的马车。
如今皇上出宫的消息还没有传开,所以陈习想着,只自己带着马车将皇上悄悄接回去最好。他这个想法是对的,而且这事说起来也应该就算完了,然而陈习驾起马车,心还没落回肚子里,刘深在车内敲敲车门。
“给朕去铁狮子街。”
第21章二十一惊目
“救命啊!!”
陈习几乎是惨叫一声,路上行人纷纷侧目,陈习木着脸僵硬地享受了视线的洗礼后回过头,贴着车门压低声音向里面道:“还是请先回宫吧!”
“那不行,朕还没见到他呢。”
“召他进宫不也一样吗?”
“怎么可能一样!一样的话朕折腾一晚上是为什么?”
“……不论如何,出来这么久被宫里发现多不好……”
“不,朕可决不会无功而返。”
请问这是什么'功'!陈习还想垂死挣扎,车门“啪”的打开,刘深伸出手来一把捏住了陈习的脖子。
“奴才……领旨。”
有了陈习,他们自然很容易的来到了铁狮子街,找到了那家药铺。药铺外面挂着牌子,写着“吴记”,外面有木梯,沿着木梯上去,刘深果然闻到了熟悉的药草味道。二楼一扇门锁着,另一扇门虚掩着,刘深挥挥手让陈习下去,自己像个毛贼一般凑上去,从门缝里窥探。
这一看,他立即气血上涌,险些没喷出鼻血来。
顾承念浑身光|裸的站在房里,正拿着手巾,在擦拭自己的身体。“咣”的一声,刘深一下没停住,撞上了房门,他连忙闪身躲到一边,可顾承念显然已经听见了:“谁啊?”
刘深又倒退了两步,才像是找回了呼吸的能力。要是再多看一眼,自己搞不好就要窒息而死了,呼吸过于急促,他轻声咳嗽了两声。这家伙怎么搞的!为什么会光着身子一|丝|不|挂地站在自己的屋子里?——就算站着,好歹也锁好门啊!他忍不住埋怨——等等,不对啊……又不是没见过他的身体,紧张兮兮的自己才有问题吧?里面的人朝外面走来,一边走一边还在问:“连二?”
这时候想跑也跑不了了,刘深尴尬的看着顾承念拉开门走了出来,在看到他后愣住,随后瞪大了眼。
“那什么……”刘深想说点什么掩饰一下,却想不出说辞。顾承念只穿了裤子,披了棉袄便出来了,这副衣衫不整的慵懒模样,自己可是从来没见过,刘深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红了,不知道要如何缓解现在的气氛,然而顾承念迅速窥探了下左右,扑通跪了下去,低声急促道:“微臣顾承念叩见皇上……”
要是在往日,刘深一定觉得这呆子真扫兴,可今日,顾承念这举动倒是缓解了他的尴尬。他连忙趁此机会整理整理表情,故作正经的低声道:“宫外无须行此大礼。先进去吧。”
然后便自己先走进了顾承念的屋子。顾承念连忙站起来跟着走进来,一边走一边迅速将棉袄穿好,刘深瞟一眼,觉得心跳得仍然很快,他转过头,在屋里来回踱步,扫视着四周的陈设。屋子不大,地上放着火盆,旁边一张四方桌上摆了些杂物,另一边靠墙立着一个橱子,里面也摆满了东西。此外,就剩下两张破旧的椅子和另一边的床。刘深看了一圈,这才渐渐冷静下来。再回过头来看身后的人,突然觉得这情景有些好笑,忍不住笑了出来。顾承念还站在原地,此时一脸不知所措。
“你就不会让朕坐下吗?”
顾承念像刚有了生命的木偶般,这才反应了过来,忙请刘深坐下,然后就要去楼下借热水泡茶。刘深拦着他道:“朕不喝茶,你也过来坐。”
和皇上平起平坐,这怎么可能!顾承念起初怎么也不肯,最后刘深脸一黑,他还是乖乖的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
“连二是谁?”
顾承念刚要站起来回答,在刘深眼神的威胁下没敢,只得垂着头道:“回皇上,连二是楼下药铺的伙计。”
“你刚才在干什么?”
“回皇上,只是擦一擦。”
“擦什么?哦,算是洗个澡?”
“……是的。”
刘深心里忍不住牢骚,就这么开着门,看样子那个什么连二平日里经常上来,如若方才来的真的是他,这般□□岂不是都要被他看去了?这个呆子,真是的!他有些不高兴的道:“光着身子站在屋里擦?亏你也不怕冷。以后还是小心些,关好门窗才是。”
顾承念头埋得更深,两手紧紧地捏着膝盖。估计是觉得不答话不好,过了许久才憋了句:“皇上教训得是……”紧张兮兮的样子让刘深又忍不住失笑,“朕可没教训你。”这家伙,不会聊天更不会讨好人,陆老爷子说的不错,真让他做个什么大吏,没几天就要把宫里的人得罪完了。
既来之,则安之,刘深将之前自己的羞涩抛诸脑后,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顾承念,因为刚才的仓促,慌忙之间他只是穿了裤子和外衣,头发在脑后胡乱扎起,显得十分狼狈,然而整个人的气场仍然非常死板,刘深不禁开始想象这样的让顾承念坐在自己腿上的景象,想象他窘迫得不知该看哪里的视线,想象自己的手抚过他的脸,脖颈,胸膛,腰,臀部。
心跳。
心跳。
身体里有燥热的火,顾承念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只要自己伸出手去……
“哟!您呐!要点什么药材?”
脚下忽然传来清晰的说话声,吓了刘深一大跳。
“给我开两服治风寒的药。”
“请问是大人用还是小孩用?还是家眷老人用?……”
刘深看了看脚下木质的地板。这是楼下药店待客的声音。他有些震惊的看着顾承念:“楼下说话,你这里听得这么清楚?”
“回皇上,是的。”
看来在这里,自己想做什么也做不了啊……刘深忽然觉得自己也很不知足,原本只是想偷偷看顾承念一眼,看了,却又想和他说话,说了话,却想要更真实的肢体接触……之前的种种羞涩早被抛到脑后去了,他从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容易被欲望控制。
这样的地方,什么也做不成啊。刘深看看拘束的顾承念,突发奇想,道:“把衣裳穿好,带朕出去逛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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