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
陵越猛地睁开眼,梦境中纷杂人语尽皆化作一股清风,山中老树婆娑作响。他发了好一会儿怔,散乱的神识才一点点聚拢来,然而任他努力去想,都再想不起梦中情形。只余掌心中冰凉的汗水,和满腔沧海桑田风云聚散的苍凉慨叹,不知从何而来,却是格外真切,挥之不去。
古有一梦黄粱之说,今夜短短梦中,竟似已看遍浮生悲喜。只可惜梦影雾花,最是缥缈易散。
“你醒了。”百里屠苏坐在火堆边,面色已恢复些许,眸光越过窜动的火舌,静静投在陵越身上。
“……嗯。”陵越站起身来,抬头望见天际月色渐隐,疏星淡薄,想来已近五更天。陵越问道:“你好些没有?”
百里屠苏点点头,刚欲开口,眼神却忽地一紧,右手迅速无比地抓起地上的佩剑。
“怎么了?”陵越话才出口,便也隐约听见远处纷沓而来的脚步声,应是有人正沿着山路朝这边走来。陵越立时大步上前,聚力挥掌,以掌风将尚未燃尽的篝火扑灭,再踢过一蓬枯叶将焦木掩住。百里屠苏已跑出几步,回首朝他低声示意道:“这里有个山洞。”
山洞入口狭窄,恰恰仅容一人通过,洞口长满灌木,上方粗壮的藤蔓密密匝匝垂下来,织成一张天然帘幕。陵越紧跟他身后,侧身挤入山洞,心中暗自惊叹百里屠苏洞察敏锐,江湖阅历远非自己可比。
不过陵越心思谨慎,又伸手攀下一些茂密树枝立在外面,将洞口遮得更隐秘些。
两人并肩站在山洞里,噤声凝神,不多时便听见脚步声到了五丈开外,粗略数来约莫有七八个人。透过枝叶间隙,看见几名焚天门众正提着弯刀,在附近四处搜寻。陵越与屠苏对视一眼,自有默契,同时屏住了呼吸。
“累死老子了,大半夜的放着美娇娘不抱,抛到深山野岭干这等苦差事!”
“谁想来啊!但是堂主的话你敢不听?要不你试试现在空手而归,就算郁璘大人不罚你,堂主那三百鞭子肯定少不了的!”
“……不说这个。倒是堂主要抓的那个年轻人,到底什么来头?”
“嗨,这个你们肯定不知道!上次门主闭关的时候,我好像听他说起那个人天赋异禀,生来就有灵力,要是能得到他一身功力,门主练功就事半功倍了!”
“原来这么神啊!说起来,这次见到郁璘大人,比闭关前更加厉害了,不知道是不是大事已成?”
“哪里有那么简单!门主需要的四件神器还没集齐,虽然已经有了那个什么剑,哦焚什么剑,但是剩下三样……”
耳听那脚步声正渐行渐远,山洞中却蓦地“咔”一声响,竟是百里屠苏单手将一块凸出的山石硬生生掰断。陵越心下一惊回头看去,山洞里一片昏暗,看不清他神情喜怒,只依稀看到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令人心惊。
“那边什么声音?”
“走,过去看看!”
百里屠苏手腕一动,几乎便想要拔剑冲出山洞去。陵越虽不懂他因何骤然动怒,却深知此时他有伤在身,冲动行事绝非良策,便迅速贴上前去,左臂用力箍住他腰间,右手将他的口鼻蒙了严实。
“哎?什么都没有啊!你是不是太疑神疑鬼了!”
“呃,可能是山中鸟兽吧,走吧走吧,累了一整夜,回去好好舒坦舒坦!”
“对了,你刚刚说的那把剑,我听过是上古凶剑之一,门主好像找了很多年,是从哪里得到的?”
“哈哈,我说是从土里挖出来的你信吗?”
“……臭小子,你耍我呢!”
脚步声逐渐远去,很快就听不见半点声音,周遭重归平静。虽只过了不到半炷香时间,陵越额角都沁出了汗意,担心再耽搁半刻便要行踪败露。百里屠苏被他死死揽住,却一直极力挣扎,两人僵持之下都使上了真力,互不相让。
山脚鸡鸣唱晓,打破了薄雾笼罩的清晨,百里屠苏却突地卸了全身气力,陵越一时收之不及,险些带着他一起摔倒。右手指尖触及之处,只觉他面庞冰凉,嘴唇不受控制地战栗着。
“劳烦帮我……带我去一个地方……”屠苏斜斜靠在陵越身上,紧攥住他的衣袖,涩声道。
“去哪里?”陵越呼吸仍自急促,低声问道。
“我无法施展腾翔之术……你御剑带我,去找我的剑……”
千嶂重峦,万顷江涛,御剑浮云之端不过须臾光景。东方初日高升时,陵越依百里屠苏指引,带他御剑来到西北一处山间,此时晨光笼罩四野,草叶间的露水还未散去,展目只见清风飒飒高树萧萧,清泉湍湍鸟鸣幽幽。
百里屠苏一路狂奔,最后停在两座坟冢之前。其中一个已经被人挖开,深土被翻了出来,内中已是空无一物。另一个因有强大结界加持,未曾被犯,尚还完好如初。
陵越紧追而至,只见屠苏僵立原地,忽而无声跪下,低头抚摸着墓前那块无字的空碑,沉默若死。良久,他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晕倒在地。
长路奔波委实劳顿,可陵越万万没有想到屠苏会激动至此,几乎失控,大惊之下连忙上前将他抱起,迭声叫他的名,一面又运功为他调息。然而屠苏体内真气杂乱无章,像是有两股不同的力量正在互相冲撞,一似潺潺清流,一似灼灼烈焰。
“唔——”屠苏忽而闷哼出声,面露痛苦之色,嘴角慢慢溢出一丝鲜血。陵越连忙收掌,不敢轻举妄动,望见不远处有一间木屋,便将人打横抱起走了过去。
木屋门前种着几丛翠竹,幽静之外并无特别之处。陵越叩了叩门,见无人回应,门又未上闩,料想应是空屋,便索性推门而入。屋内陈设简洁,除窗格下略有薄灰落叶,他处却收拾得干净,显然是有人偶尔来此,虽不是长住,到底未将其荒废。
进了里屋,陵越铺开被褥,将人放在床上,又到屋后水井中打了一盆清水。烧水的间隙,陵越看见外间角落里放着一个木制的剑架,心里一动,将百里屠苏的佩剑放上去,恰好能容。陵越出了好一会神,只觉这间小屋处处透着熟悉,似乎曾在哪里见过,再想却又不明所以。他按了按眉心,去拧了一块热毛巾给屠苏擦脸。
百里屠苏平静了许多,不再难受得翻来覆去,呼吸却极轻,只异常安静地躺在床上。陵越想去探他的脉象,谁料还没碰到他的手腕,就被一股强大的内力弹开,震得他虎口发麻。这人竟连昏迷时都是全身戒备,不知他平日行走江湖,过的又是怎样的日子?
陵越拿着毛巾的手停在屠苏耳侧,低头看着他眼眶下两弧淡淡青影,心中不由得起伏难平。
突然间,屠苏眉心蹙紧,五指如电扣住陵越手腕,陵越以为他醒了,再看却仍旧两眼紧闭。“师兄……”陵越刚挣了一下,就听见屠苏声音沙哑地唤道。又是这两个字……有伤在身,昏迷不醒,却仍在唇齿间辗转念着的名字,是谁?
这是在他心里的人,陵越想。
他抬眼看去,绿纱窗上竹影摇曳,门外是绵延浓翠的早春碧色,陵越却想起师父总喜欢在天光晴好时拎一坛酒,沐着清风安静独饮,美其名曰督促他练剑,实际上,每当陵越练完几遍,云天青早已睡得不省人事,酒坛子都滚到一边。然而云天青饮酒时不常说话,目光放得极远,天光云影都映在他眸中。陵越幼时不懂,常问师父在看什么,云天青半真半假笑道在看一个人,小陵越说这里荒郊野外哪里有人,云天青眯了眼,说,你心里有一个人,那便是眉间眼底梦里心头,如何看不到?你还小,长大就懂了。
一只花喜鹊叽叽喳喳落在窗台,陵越摇摇头,挥去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他小心地掰开屠苏的手指,再次搭上他的脉搏,这次不再受到排斥,陵越感到屠苏体内气息已渐渐和缓,先前那股烈焰般的煞力,已被清气彻底压制下去。
陵越舒了口气,起身稍作洗漱,翻出屋里储存的米和干粮熬了锅粥,自己先吃了一碗。百里屠苏昏迷中吃不下许多,陵越喂了他小半碗便作罢,让他躺在里侧,自己半靠着床头闭目休息。
这一觉睡得极沉,再醒来时已是傍晚,漫天夕照金红潋滟。陵越刚踏出房门,正自苦恼如何才能找到云天青,林中却飞来一只雪白的信鸽,扑扇着翅膀落在他肩头。陵越颇感意外地轻轻扬眉,解下信鸽脚上绑着的布条,展开一看,立时愣住。信中淋漓墨迹飞扬笔调他再熟悉不过,陵越思来想去,却想不通云天青是如何令这鸽子跟来。
陵越找出笔墨,将近日诸事择要回复。见百里屠苏一直未醒,便御剑到附近村镇买了些食物和替换衣裳,他昨夜匆忙离开,随身行李都落在客栈里,所幸身上还揣了些银两。
量衣店里挂着几套南疆服饰,陵越见与百里屠苏身上所着颇为相似,想了想,又让店家包了一套。
翌日清晨,山里便来先后了两个人。
云天青先行御剑而至,不待陵越行礼,劈头便问那人可还活着。陵越好笑又无奈地拱手,道:“他还没醒,不过性命应无大碍。”云天青点点头,透过支起的窗看了一眼屋内沉睡的百里屠苏,皱眉道:“他体质不同常人,但要是一再像这样发作,恐怕也很危险。”
“师父,徒儿有话想问……”陵越这些天来心头百般困惑,此刻见到云天青,便想问个明白。云天青打断他的话,反问道:“他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他?”陵越回头看了一眼,如实答道,“未曾说过与我有关之事。”
云天青背靠着树干轻笑了一声,摇头道:“他既不说,我也不便多言。只当时机未到,该知道的时候你总会知道的。”
“……还望师父言明。”陵越心中隐隐觉得不安,低头再次问道。云天青拍拍他的肩,“别多问了,我能告诉你的只有前缘二字,何况你们之间的事我其实知道得不多。顺其自然吧。他待你好,你也别负了这份心意就是。”
“师父!”陵越听他这么说,心里愈发惊疑,再想追问时,不远处却传来一声轻笑。
红裙曳地的女子自林间款款走来,一头乌发以玉饰束住,淡薄晨曦中,整个人明艳生姿而又气态端华,仿若古画卷中走出的人物。陵越看这女子面生,云天青却抱着手臂,不满地问道:“慕容紫英怎么自己不来,莫不是气我抢了他的徒弟?”
女子以袖掩唇,笑得眉眼弯弯,道:“云公子眼疾初愈,这几日最是见不得光,主人在青鸾峰照顾他,故而遣红玉前来探望。”
云天青忙问道:“野小子没事吧?”红玉含笑答道:“云公子只是恼你到了青鸾峰却不去见他,难过了好一阵。”云天青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低声嘟哝道:“那是因为某个人别扭……”
“见过陵越公子。”红玉适时地不再继续,转向陵越,低身一福。陵越不由大感意外,抱拳回礼,问道:“姑娘如何知道我的名字?”红玉起身盈盈而立,道:“常听尊师提起公子,虽未相交,已听成了故人。”云天青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
“百里公子的师父心中十分记挂,苦于无暇□□,红玉代他前来,不知可否进屋看看?”红玉转向陵越问道。陵越伸手将她让进屋内,“当然。”心中却颇为不解,她与百里屠苏既是旧识,为何又要来问自己。
红玉走进屋里,在床边轻轻坐下,拉起百里屠苏手腕号了号脉,片刻起身回头,敛了唇畔笑意,神色却带上几分凝重。她朝云天青摇了摇头,而后看向陵越,道:“百里公子身体抱恙,还要劳烦公子悉心照顾。”
陵越随她走出屋外,掩上房门,斟酌着问道:“他体内真气很不寻常……”
红玉轻叹一声,道:“是陈年旧疾,无法根除,但也千万不可大意。”说着朝陵越和云天青一颔首,“此事还须尽早回禀主人,红玉这就告辞了。”
陵越一声“再会”还未出口,女子已化作一抹绛雾凭空消失,陵越这才想到红玉周身似有凛然剑意。
“我也该走了,你先好好照顾他。”云天青嘱道,想了想又添一句,“自己身上的伤别忘了治。”陵越面露愧色,低头应是,又问:“徒儿离家多时,不知父母亲身体可好?”云天青笑着看他,“我会抽空去看你父母的,别担心。”
陵越送出几步,看着云天青沿山路阔步走去,衣发飞扬。一如这廿载时光中许多次看他御风而来,乘风而去,逍遥无所拘束。
云天青走到山脚,便见有人立在碎石铺成的小路尽头,白色衣角拂过草木,犹如一蓬新雪。待他走近,玄霄眉眼含霜,冷冷道:“我若不来,再过一日你便会魂飞魄散。”
云天青在心底苦笑。他一缕幽魂借残躯还生,如何禁得住人间阳气,若非玄霄以魔气锁住他三魂七魄,他想必早已散作云烟。可这也注定他难得自由。他也明白,玄霄将他困在身边冷语相对,无非是要折磨他这一回——谁教他欠着他,又念着他?
云天青走过去,用目光一寸寸描摹过玄霄的眉眼,良久,他含笑道:“师兄,你清减了……”
玄霄不料他开口便是这样一句,微觉惊诧,积蓄已久的一腔怒火、怨火,却都莫名烟消云散,余下的,是他也尝不透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他命运多舛,即便尝尽苦累孤愤,却也从未有过半分犹疑悔痛。旁人对他惧怕有之、疏离有之、责备有之,他亦全然未放在心上,多半冷冷一哂而过。这些年来,全心全意对他好的,也就只有一个天河。
十九载冰封,一朝遁入魔道,他以为自己早已摒绝世俗感情,遗世而独立。而今,这个让他恨了挂了几百年的人却对他说,师兄,你清减了——大抵茫茫世间,也只有这么一个人不在乎他的身份,只关心他的喜怒,不指责他的杀孽,只在意他的消瘦。只有云天青,仍将他当做平常血肉之躯看待。
仿佛还是当年昆仑山上,意气风发同作同息的一双少年。
那时岁月平静,琼华双剑刚成,妖界尚未现世,玄霄夙玉二人终日在禁地中闭关苦练,留下云天青百无聊赖,整天在琼华派中闲逛。终于,天青按捺不住好奇,溜入禁地,恰撞见玄霄因急于求成而遭阳炎反噬,晕倒在地。那时玄霄以弱冠之龄被赐予羲和,担负掌门厚望、同辈钦羡,然以他修为尚还驾驭不了羲和,进境十分艰难,他却凭着一股子傲气咬牙坚持了下来,同时也深受其害。
云天青和夙玉一同将玄霄背出禁地,后来云天青不知从哪找了根缚仙索,将玄霄手手脚脚捆住往床上一扔,硬是压着他老老实实卧床养了几天。事后玄霄约云天青试剑,直将他打得落花流水方才解气。云天青大汗淋漓地仰躺在地上,冲他挑眉笑道:成日窝在禁地里练那什么破剑,还不如你我师兄弟二人喝酒比剑,这才痛快!
玄霄那时气他不思上进,视修仙为儿戏,转身就走。后来漫长的冰封岁月里,他偶尔想起这件事,心底竟隐隐泛起暖意。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然而眼前一身清风神采飞扬的,到底仍是故人。
暮色初降时,陵越在林中练了一会儿剑。停下来时,却望见百里屠苏正坐在不远处的山坡草地上,穿了他新买的衣裳,长剑搁在膝头,微风拂过,玄衣下摆轻扬。陵越顿时松了口气,望着那人独坐的身影,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柔和笑意。
“你醒了。”陵越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嗯。”百里屠苏目光低垂,轻轻颔首。许是向晚的霞光映照,他两颊泛起薄红,不再似先前那般苍白。说话时,右耳下的兽骨耳饰便轻轻晃动。
两人说完这一句,便又陷入沉默,陵越只觉颇为尴尬,斟酌许久,开口道:“这是你以前住的地方?”百里屠苏看着下方的茅屋,摇头道:“是昔日故人所居,我偶尔来此祭奠。”
陵越顺着他的目光,看见远处老树下那两座小小坟冢,约略猜到一些,又不知道当问不当问。犹豫半刻,方才低声道:“是墓中人?”
百里屠苏点点头。陵越仍觉不解,又问:“旁边被挖开的那座,原先埋的是你的剑?你为何要……”
百里屠苏道:“是衣冠冢。”
“为谁而立?”
百里屠苏放眼望向天际,轻声道:“为我。”
正值倦鸟归巢时分,天际云霞舒卷,屠苏脸上神情异常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而话说至此,陵越反倒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只陪他静静坐着。忽而想起一事,转头看向屠苏手边那柄赤红长剑,“那这一把……”
百里屠苏慢慢抚过剑鞘上的纹饰,道:“这柄剑是故人所铸,焚寂我已多年不用。”
“焚寂?”陵越听得这个名字,不由心头一震,“传说中龙渊部族所造的七把凶剑之一?”屠苏点头默认,陵越愈发觉得事出蹊跷,“焚天门夺凶剑,究竟有什么企图?你还记得那个人提到四件神器吗,不知是哪四件?”
“天蛇杖,封在乌蒙灵谷。”百里屠苏沉声道,他语气决然,似有凛然不可犯之意,“八年前郁璘未能得逞,定不会善罢甘休。他此番找不到我,说不定会去南疆!”
百里屠苏站起身来,目光朗朗,直视陵越双眼,道:“事出有变,可否随我往南疆走一趟?”
☆、耿耿星河欲曙天
陵越答应陪百里屠苏去往南疆,却不赞成立即动身,而是建议屠苏先行休养几日。
临行那日,百里屠苏天未亮便起身,在坟前独坐良久,倾酒为奠。陵越寻来时他从容起身,眸中一扫多日以来的阴霾,重现湛湛神光。
三日后到南疆地界。
陵越的生父早年游历四方,足迹遍布大江南北,直到成亲后才在淮阴县定居。他时常回味年轻时种种见闻,陵越自也从他口中听过南疆风土人情。多山多谷,气候温煦,民风淳朴,信仰神灵,尤擅歌舞……
看惯江淮的温润风光,陵越仍觉得此地风物纯美,别有一番动人风姿。就如同见多了轻衫罗裙的端庄佳丽,不免被烟纱遮面的异族美人吸引一般。且眼下正值春和景明,碧草连天山花烂漫,远看便如一副色彩流溢的画卷。
两人走在山林间,听着树顶鸟雀鸣啾,远处溪水潺潺,虽然彼此交谈不多,心神也觉格外舒旷。只是一路上并无村落,人烟稀少,愈往密林深处走去愈是人际杳绝。陵越微感诧异,屠苏只说此地偏远甚少人来。
“快到了。”百里屠苏说。
陵越循他目光所指向前看去,面前只见山峦叠翠一望无尽,不见村落和屋舍。正要出言相问,屠苏却侧目看向一旁,清声喝道:“出来。”树后腾地窜出个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百里屠苏面前,唤道:“巫祝大人!”
“俄广?”百里屠苏低头看着,皱起了眉,“你怎么又回来了?”
跪在地上的青年不过十六七岁,身上穿的却是一身汉人短打,他抬起头看了百里屠苏一眼,满脸惭愧之色,再次深深伏下头去,“巫祝大人,俄广知错了,求大人重新接我回村!”
百里屠苏摇摇头,淡然道:“一朝出谷,不得再入。你莫非忘了?”说着举步便要走,俄广见状连忙膝行着拦在他前面,求道:“求巫祝大人开恩,我真的悔过了!”
百里屠苏低头看着他,话语中不无慨叹之意:“既然出去了,外界繁华万千,何苦回头?”
俄广毕竟年轻,激动得满面泪痕,“大人也说过,江湖多风霜,俄广从前年少无知,如今才体味到个中滋味……”陵越生活顺遂,却也深知涉世艰辛,闻言心下不忍,上前一步想要拉他起来。俄广见状忙拉住他衣角,急道:“求公子替我向大人求求情吧!”
“我看他确是真心悔悟,何不网开一面?”陵越转向百里屠苏,后者却不为所动,神色漠然道:“不必再说。”
青年不由得哽咽出声,却也晓得百里屠苏脾性,心知再无回寰余地,便抹了把眼泪站起来。百里屠苏自怀中掏出一枚白玉佩,递给俄广,道:“将此物交给安陆县令,他自会给你安排差事,可保衣食无忧。”
“大人……”俄广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一双手都发起抖来。
百里屠苏截断他的话,道:“速速离开此地,断不可将乌蒙灵谷所处方位告知他人。”说完转身便走,“你家中二老我自有我替你照拂。”
俄广抽抽鼻子,朝着屠苏的背影重重磕了个头,“大人恩情,俄广永世不忘!请大人告诉我爹娘,就当没有我这个不孝子吧!”
屠苏走出几步却又停下,沉吟片刻,略侧首道:“日后倘若乌蒙灵谷不再受人觊觎……”话至一半忽又止住,陵越似乎看到他微微叹了口气,“罢了,日后再说,你且先去吧。”俄广诺诺应了一声。
陵越朝俄广抱拳,道:“山长水远,善自珍重。”青年一脸黯然,点点头道了声谢,又深深望了一眼面前的连绵山川,这才默然离去。
百里屠苏已走出几丈远,回身静静看着陵越,陵越举步赶上,问道:“一朝出谷永不得入,难道谷中村民穷此一生都不能出来?”
“是。”百里屠苏像是早料到他有此一问,眼中波澜不起,答得十分平静,“我定的规矩。愿意留下,我自会竭力庇佑,想离开,茫茫天下总会有安身之处。”
陵越正是心神凝重,听此话面色顿时沉了下来,道:“倘若留下,心有抱负也无计施展,若是出谷,便要一世背井离乡,不得与亲人团聚。恕我多言,这规矩实在不近人情!”
陵越话音中隐含怒气,百里屠苏却毫不气恼,黑白分明的眸倒映着苍远山水,道:“昔年武陵人幽居桃花源,与世隔绝,外界朝代更迭战火频仍,武陵人却可保一世平安,静享天年。如此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陵越一时语塞,却仍旧不敢赞同,转念一想屠苏并非冷酷无情之人,想来另有考量。而以屠苏一贯的性情,对自己所做之事从不过多解释辩驳,只是眼下看着陵越的神情,也不愿二人之间横生误解,于是想了想,上前一步说道:“乌蒙灵谷藏有至宝,为防生变,须得固守结界,万不可泄露进出之法。”
陵越虽仍不知详情,闻言也略松了口气,道:“或可想一个两全之法……”
“容后再说吧。”百里屠苏摇头道,“天色不早,不宜再作耽搁,我们这便进去。”
“进去?”陵越诧异地四下打量一番,南疆是多山地势,前方不远处便有山壁拔地而起。险峻陡绝如入云霄,如何有路通往村落?忽而心下一动,闭眼凝神感知,立时发现周围充斥着一股颇不寻常的灵气,虽隐蔽无形,却如川流绵绵不绝。
百里屠苏抬起一手,并起食中二指竖在胸前,合上眼,双唇轻掀默念起咒文:“吾为天地师,驱逐如风雨,妙法似浮云,变动上应天!”他指尖凝出一团湛蓝光华,照亮眉宇印堂,“开!”
只见他扬手一挥,眼前山峰碧色陡然变淡,清蓝色光芒氤氲流淌开来,山壁随之开始扭曲。“跟我走。”百里屠苏向陵越颔首示意,陵越心知结界已开,便随他一道迈步前行,轻轻松松穿过了看似坚不可摧的山峦。
山中洞穴狭长,顶上挂着形状各异的钟乳石,不时有水滴下来,“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别有一番清幽意趣。山洞里暗无天日,唯见陵越剑鞘上镶嵌的晶石微微发亮,依稀照亮脚下路途,陵越跟在屠苏身后,迎着前方一团朦胧的亮光走去。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眼前才豁然开朗,天光兜头倾洒下来!
乍见光明的双眼尚不能适应,陵越只觉眼前一花,片刻后所见景物逐渐清晰起来,陵越一时怔住,蓦地深吸了一口气。
好一个世外桃源!
陵越赞叹不已,满心只剩下这个念头。花草清香扑面而来,好春丽景一望无尽,远看四面环山天青云白,而乌蒙灵谷就坐落在这一道天地造化而成的自然幕障之中。谷中草木芳茂,石柱参天,奇峰丹崖林立,屋舍如星罗棋布,互以粗木栈桥相连。俯瞰山下,只见碧草如茵繁花似锦蛱蝶翩飞,流泉飞瀑自山上倾下,水声潺潺,在阳光下溅起无数流烟碎玉,汇成一潭清如翡翠的水。栈道尽头,一座白玉雕就的巨大的女娲像凝然矗立,气态端庄高华。
“果真是天开神秀,造物钟灵之地!”陵越叹道。
百里屠苏仰头望着女娲巨像,右手虚按于心口,左臂平舒,俯身行了一礼。陵越看他眼神明澈,神态肃然,想起南疆向来有供奉神灵的信仰,知道不可轻慢,便也入乡随俗地抱拳行礼。
“呀,大巫祝回来了!”有人远远看见,惊喜万分地喊出声来。一时间,各处劳作的人们纷纷看过来,欢呼声此起彼伏。百里屠苏无奈地扶了一下额头,陵越看在眼中,忽觉得有些好笑,不觉也扬了扬唇角。
两名年轻少女迎上前来,一娇俏一清雅,手腕脚腕处佩戴的银环叮当作响。她们先朝百里屠苏恭敬行礼,而后才问道:“云溪大人提前回来,怎么不先说一声,大家好迎接你呀~”
云溪?陵越心中默默重复,投去探询的目光。屠苏微微摇头,简洁道:“行程有变,所以提前返回。”
另一位女孩仰起脸,笑得眉眼弯弯,宛如春风中绽开的第一朵花,“今天正好是踏月跳花节,云溪大人莫不是特地赶回来参加歌会的?”
“寄书,别对大人无礼!”年纪稍长的女孩扫她一眼,轻斥道。凤寄书毫不在意地扑哧一笑,拉着她的手臂轻晃,道:“我知道啦采兰姐姐,难得云溪大人回来,你就别老是板着脸骂我啦,多扫兴啊!”
凤采兰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屈指轻轻刮她鼻头,又见大巫祝身边站着位陌生男子,不由一怔道:“这位公子是……”
陵越拱手一礼,风度谦谦道:“在下陵越,两位姑娘好。”
百里屠苏朝凤采兰吩咐道:“将我住处的偏房收拾一下,领他住下。今晚歌会事宜有否准备妥当?”
凤采兰浅浅笑道:“大人放心,提前两天就已经筹备好了。”
百里屠苏颔首道:“辛苦了。”
乌蒙灵谷与世隔绝,此番还是头一遭有外乡人来到,凤采兰不禁多看了陵越一眼,犹豫着问道:“大人,今晚的跳花跳月大会……陵越公子也一起来吗?”
百里屠苏想了想,道:“同去无妨。”转而向陵越抱拳道:“杂务缠身不便相陪,见谅。”陵越微微一笑道:“你且去吧,无需顾虑我。”
百里屠苏匆匆走开,留下凤采兰引着陵越去往住处。“有劳姑娘引路。”陵越道。凤采兰看着面前持剑而立的青年,剑眉星目风神俊朗,一时竟忘了言语,倏地晕红了两颊。回过神来才匆忙低头,心不在焉地领着陵越走上栈桥,随口为陵越解答一些村中人事和风土民俗。
言谈之中,陵越才大概知晓,原来乌蒙灵谷二十年前尚是一片荒地,而村中诸人也是从他处迁徙而来的流民,当年无家可归,幸得百里屠苏收留方有栖身之地。也是从那时起,众人齐心将乌蒙灵谷重建,才能如今日这般风光秀丽,水土丰饶。
陵越暗自感叹了一番,又想起方才谷外几句意见不合的争论,心头百般滋味起伏。到了住处,陵越洗漱歇息了一阵,掀帘出门时已是黄昏,天边火烧红云,地下碎金潋滟,陵越忽然觉得如此隐居深山不理世事,倒也和乐恬美。
忽然间,旁边一墙之隔的木屋中传来窸窣响动,陵越转头看去,便见绿纱窗上映出一个朦胧人影,身形挺拔,长辫垂腰,正是百里屠苏。陵越刚欲出声相唤,忽见那人影手臂一扬,脱了身上长衫随手扔在一旁。陵越心道幸好没有冒昧出声,否则岂不尴尬?再看去时,霞光在窗纱上镀了一层绯暖色泽,竟将此情此景染出几分缱绻意味,许是花香醉人,也似乎教他……心跳得快了些。
屋内衣袂响动之声不绝于耳,间或夹着银器碰撞的清脆响声。陵越看着那人影一件件穿上层叠繁琐的服饰,不知为何竟忘了走开。半晌后回过神来方觉失态,不由得低笑一声。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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