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吸了吸鼻子,挺直身体,语气肯定一脸忿愤地道:“才不是屠苏师兄的错!要不是那些人先欺负我,还喊我胖妞,屠苏师兄也不会跟他们动手!”
陵越抱着手肘沉声道:“竟有此事?目无规矩轻挑放肆,成何体统?”
芙蕖揪着小辫,气愤地跺了跺脚,“戒律长老只知听信他们一面之词,哪里知道他们私下使坏也不是头一次了,就因为芙蕖的师父是掌门,才心生妒忌……对屠苏师兄也是,执剑长老难得收徒,他们又害怕大师兄,就……”
“别说了。”陵越沉下脸,神色严肃地道,“此事自会向掌门和长老禀明,师妹无须担心。”
“我好担心屠苏师兄……都在思过崖禁足三天了,想去看看也去不了……”
“我去看他。”
陵越只觉自己的心思飘飘忽忽,如浮在半空之中没有着落,只能眼看着自己走进宽阔的正殿,片刻又出门,快步行过冗长的石阶,行过曲折的山道,行过披着薄雪的山石和松柏,最后来到空旷无人的山崖上。
少年倚着老松席地而坐,地面上拖出一道斜长的影子。他脑袋偏向一边,似已睡熟,长剑落在手边,一袭浅紫色的道服在瑟瑟冷风中显得尤为单薄,瘦弱的肩膀上落满了雪花。这般远远看着,陵越也认出那正是百里屠苏十来岁时的模样。
山间空旷,四下里静无人声,陵越走上前去,在少年面前单膝跪下,看着他血色尽失的脸和寡白的唇,抬手贴上他的额头。分明是这样冷的天,掌心触及却是一片滚烫。
“师弟。”陵越轻声喊他。少年屠苏眼帘微颤,却醒不过来,只难受地低哼着。陵越运功替他调息,又拉着他的手将自身和暖之气渡过去。“没事了,我带你回去。”陵越将他负在背上,踩着刚积起的雪沿来路往回走去,身后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屠苏稍微清醒了些,却仍迷糊得厉害,两手紧紧抱着陵越的肩头,滚热的呼吸喷在陵越颈侧。“师兄,你回来了……”
陵越将他向上托起些许,脚步不停,腾出一只手拍拍他的手背,道:“我已向掌门言明一切,此事是陵端等人挑衅在先,本不应让你领此责罚。”
屠苏将脸贴在陵越后背上,好一会儿,才低声挤出一句:“师兄……”
“你受了风寒,安心睡吧。就快到了。”
正是暮色渐隐,天墉城青灰砖墙近在咫尺,屋外已渐次燃起清灯,如候人归家。
正当此时,眼前诸般景象骤然模糊,顷刻化作浓雾散去。陵越猛一睁眼,已自幻梦中惊醒,背后衣衫都浸了一层冷汗,心头狂跳不已。身周哪里还有崇山细雪殿阙楼台,只有鸟语花香山野春色。
他气息紊乱急促,双手不能控制地微微发起抖来,低下头,看着掌心中斑驳的细纹,用力将十指紧握成拳。“这就是……我的前缘?”陵越不无惊讶地想着。
百里屠苏本在一旁闭目静候,过得好半晌,不见圣湖里有任何动静,便疑惑地睁开眼来,却看见陵越眉头深蹙,脸色异常苍白,心下一沉,问道:“你怎么了?”
陵越神情复杂,将目光转到他面上,停留了片刻,方缓缓摇头道:“无事。”
屠苏似有所感,心中莫名有些慌乱,然而陵越既不愿说,他自然也不便追问。当下站起身来,绕着圣湖走了几步,轻轻叹了口气道:“莫非真的不成?”陵越定了定神,问起缘由,屠苏道:“昔年女娲大神施下阵法,封印焚寂剑和天蛇杖,绝非常人能破。而大巫祝一脉血液中传承了大神的法力,唯有以血作引,才能使天蛇杖有所感应,破印而出。”
陵越看了一眼那个鲜血绘就的符咒,劝慰道:“不妨再等一等。”
百里屠苏抬手撑住额头,沉声道:“我早该想到的……韩云溪早已不复存在,我毕竟……只得他一半血魄……”相识这些时日,有些事陵越早隐约猜到了大概,只是终究没有过多探问。此时看屠苏面色煞白,想是因往事感伤,便也起身走到他身边,道:“可否另寻他法?”
百里屠苏深吸一口气,紧盯着波澜不起的水面,道:“还有一个方法,但要你从旁相助……”说着便蹲下身,伸手想要触碰湖水。可就在这时,远处突然间传来一声炸雷般的巨响,脚下土地也剧烈震动起来。
“这是发生何事?”陵越心下一凛。“不知道。晴天里怎会打雷……”百里屠苏循声望向远处,蹙眉道。忽而他深吸一口气,瞬间变了脸色,“莫非是谷外有人来犯——”
他话音未落,远处又炸响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山体上的泥沙都被震得簌簌滚落,两人虽在深谷中,仍可听见村中人们惊慌的呼喊。“该死!一定是郁璘!”百里屠苏怒喝道,重重一拳砸上旁边的岩石,“焚天门以机关雷火闻名,定然是在外面埋了炸药!”
陵越挑眉道:“外间结界牢固,他莫非是想强行炸开山路?”百里屠苏被怒火激红了双眼,握紧手中长剑便要往来路跑去,陵越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问道:“天蛇杖怎么办?”屠苏回头盯了圣湖一眼,嘴唇紧紧抿成一线,而后道:“凭手中三尺之剑,也断无畏惧之理!”
陵越点头道:“此事可容后再想办法,眼下还是快点出去看看!万一山石滚落,恐怕会伤及人命!”两人一齐沿来时的山洞疾奔而去,片刻便回到冰炎洞外。
两名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守在洞口,见石门打开便急忙迎上来,又是一声巨响,他们险些踉跄摔倒,村中妇孺都被吓得尖叫起来。“云溪大人,不好了!”来人一色的束腰短打,利落精悍,虽然神情凝重却无畏缩之意。
“不必多说,我都知道了!”百里屠苏截断他们的话,道,“此番外敌来侵,断不可轻视!可有人受伤?”年轻人回禀道:“大人放心,大家都平安无恙,只是再这么下去恐怕会……”
百里屠苏一手持剑卓然而立,眼神坚毅如铁,“我定会保所有人平安!”继而言简意赅地吩咐道:“风靖风羽,你二人通知其他几位巫卫,带领全村老小进入冰炎洞内暂避,万不可漏下一人。”
两名年轻巫卫齐齐惊诧道:“可是冰炎洞是禁地,我们怎么能进去?”百里屠苏摇头道:“情势危急,禁令又怎比人命重要?”风靖风羽对视一眼,朝百里屠苏单膝跪下,道:“我们兄弟二人愿意随大人一同迎战,恳请大人应允!”
“胡闹!巫卫职责乃是守护村人,如此关头怎能意气用事,擅离职守?”百里屠苏厉声喝道。
风羽年纪更轻些,额头光洁眼神锐亮,满是一往无前的年少率性,他语气急切地道:“风羽随大人学习法术,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像大人一般,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儿,保护家园和亲人!今时今日,风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不想靠大人来保护!”
风靖沉下脸斥道:“阿羽住嘴!怎能对大人无礼!”百里屠苏低头看着他,语气却和缓了些许,摇头道:“正因我器重你们,才会将全村人的性命交在你们手上。男儿立世建功,并非只靠逞匹夫之勇。再者,敌人强大,你们不是对手。”
风靖闻言也急了起来,道:“那大人孤身迎战,岂不是更加危险?还是带我们同去……”屠苏沉下脸,语气不容置喙,“休要多言!”风靖风羽忙低头道:“属下不敢!定不负大人所托!”
陵越一直在旁听着,此时开口道:“快去吧,有我助他。”百里屠苏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陵越朝他轻轻颔首,语气亦是不容回拒,“我与你同去。”
风靖风羽向百里屠苏深深一拜道:“大人千万小心。”
山谷外爆炸之声不绝于耳,且愈来愈频繁猛烈。百里屠苏指着险峻高耸的山头,让陵越御剑带他上去。长剑腾空而起,掠过万千浮云,脚下屋舍变得越来越小,远远也能看见人影三五成群往女娲巨像脚下跑去。陵越收了剑诀,停在山峰顶上向外张望,便看见密密麻麻一片焚天门弟子,织出亮闪闪一片刀光,乍看竟如汹涌的潮水,少说也有千人之众。
乌蒙灵谷入口处的结界威力强大,常人无法靠近,焚天门便在较远的山脚处埋下炸药,坚不可摧的岩石也被一点点炸开,还有不少人绕到离封印较远的另一侧,正用爪钩和绳索向上爬,企图攀上峰顶。
陵越见状,暗叹今日当真是以寡敌众。百里屠苏冷冷道:“郁璘此人果然不容小觑,八年前红叶湖外的阵法尚可将他困住,如今竟让他闯了进来。”
山下的焚天门众看见他们,人声一阵沸动。无数枝机关箭矢对准山顶射来,无奈他们身处之地实在太高,箭射到半空便尽数堕了下去。百里屠苏提起胸中真气,清朗声音随山风清晰地传了出去:“郁璘何在?”
焚天门亦有内功深厚之人,同样提气回道:“小小乌蒙灵谷,何须劳门主大驾?门主随后就到,不过只怕你们不能活着见到他了!”
百里屠苏傲立山巅,发尾轻扬,衣袂猎猎翻飞,“擅闯我乌蒙灵谷者,死!”他话音一落,手中长剑已铿然出鞘,赤红剑影腾空而起,挥出一道道落霞般的光芒。
“先对付那几个放炸药的人!”百里屠苏转头朝陵越说道,却发现后者眉头深锁,右手紧攥成拳抵在胸口,满脸痛苦神色。“你没事吧?”屠苏急忙问道。
陵越蓦然回神,猛地向他看来,又四望一周,却只是摇了摇头,并未答话。屠苏抓住他的手腕,发现他体内真气激荡,却又不似内功行岔之状,便想试着运功替他调息。陵越轻轻将手挣开,声音犹自沙哑,低声道:“不必了。”
屠苏心头倏地闪过一念,犹疑着问道:“方才……你是不是……”
然而话未说完,脚下又是一排雷火引爆,轰隆声响,整座山头都晃了一晃。陵越一张脸苍白若纸,勉力吐出几个字:“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眼看势不容缓,屠苏道:“你先留在此处,万事小心。”言罢便纵身一跃,如鹏鸟展翼般直直向山下坠去。
陵越嘴唇微动,下意识抬起手来,指尖却只挽住他衣角掀起的风。又有许多画面纷乱涌上心头,陵越闷哼了一声,以剑拄地单膝跪倒在地。
百里屠苏在半空中足踏岩石,借几下腾挪缓去下坠之势,最后稳稳落在一棵粗壮的老树枝干上。领头之人一声令下,密雨般的利箭便齐刷刷朝他射来。屠苏运起天墉护身心法,身周泛起一圈冷冽清光,围成一道坚不可破的屏障,将利箭纷纷挡了回去。随即他长剑随手一挥,山脚处刚燃起光焰的引线立时便被剑气斩断。
几条人影倏然跃起,自四面八方合成包围之势,看样貌俱是面容姣好的女子,出手却极其狠辣,手中弯刀携雷火之电向百里屠苏袭来。屠苏知道那是郁璘手下十护法,不敢轻忽,并指拂过剑身,运起阳炎真气迎上汹汹来势。惊雷与烈火相撞,凭空炸出一团耀目火光,那十名女子不敌他强劲真气,被震得往后摔去。
忽听“嗷嗷”几声怒吼,不知从何处窜来数只猛虎和雪狐,眼冒绿光,朝百里屠苏直扑上来。屠苏举剑架住,又飞身跃起,旋身之际长腿一扫,踢翻了背后两只猛兽,怒道:“以人饲妖,豢养妖兽,焚天门竟行此伤天害理之举!”
箭矢换了一壶又一壶,焚天门弟子也前赴后继倒了一排又一排,他们仰望着那个挺如青松的身影,刀光箭雨杀声血海中犹如不败战神,不由都觉得心慌胆寒,双脚发软。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以一敌众,百里屠苏逐渐力竭,防御有所松懈,便被一枚冷箭擦伤了肩膀。他吃痛地吸了一口冷气,忽觉脚下所踩的树枝一沉,回过头,却是陵越落到了自己身旁。
“人太多,不能一味硬拼!”陵越气色已恢复了些许,与屠苏背对而立,挥剑逼退了几个冲上来的焚天门众,运起琼华剑招五灵归宗,以剑气将他二人护住,紧接着祭起一招千方残光,无数罡剑虚影从天而落,将逼近的妖兽尽数钉死。
百里屠苏已是呼吸粗重,汗湿重衫,迅速地转头扫了一眼,见陵越神色虚弱,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已被陵越拉住胳膊,身轻似燕凭空腾起,足尖踏过一棵又一棵树顶。“先避一避!”陵越道。
百里屠苏手上剑招不停,剑锋掠过之处燃起一片火雨,焚天门弟子横七竖八地倒了下去,树林里枯枝落叶都烧了起来,一片黑烟滚滚。双脚刚落地,焚天门十护法也紧追了上来,十柄弯刀相互配合,织成令人眼花缭乱的影阵,手腕翻动间钢针破空飞来。
屠苏陵越二人并肩持剑,他们剑法本就同出一脉,屠苏火系心法主攻,陵越土系心法主守,进退之间竟是默契十足宛若天成,锐不可当,坚不能撼。
双方正斗到紧要关头,陵越突然心口一窒,浑身劲力顿松,自齿关间溢出一声低吟,抬手用力撑住了额头。屠苏连忙伸手将他扶住,却因撤了剑招而露出破绽,冷不妨背后遭到重重一击,喉头一甜,又强自忍了回去。陵越用剑支地撑着身体,手却抖得厉害,双眼紧闭,眉梢鬓角都被冷汗浸湿。
屠苏挥剑格开几下袭击,拖着陵越便向前跑去,然而没跑多远又生生刹住了脚步——眼前十丈开外便是悬崖,下方是万丈深渊,再无退路。
屠苏咬紧牙关,一双手霎地温度尽失,只觉以往多少次身涉险境,均不似今日这般心有牵绊,瞻前顾后。陵越与他紧握的手也同样冰冷,胸膛急促起伏,满脸强忍之色。十护法齐声喊道:“受死吧!”一波强劲雷电自刀尖迸出,带着刺目的亮光向他二人袭来。
百里屠苏举剑相抗,然危急之际终究难敌,雷电之气打中他二人胸膛,身体如落叶般向悬崖边飞去。心念电转之间,屠苏抬起左手一掌推在陵越后心,替他抵去下落之势,却将全身功力汇聚在右手,长剑一挥,炙红火焰将十护法尽数击倒。陵越重重摔在了悬崖边,而屠苏却如断线风筝般往高崖下直直坠去。
冷冽的山风浑似要将肌肤割裂,渺渺云雾自眼前掠过,风中像是传来什么声音,却再也听不真切。屠苏合上双眼前,只依稀看见陵越落在崖上的衣角,下一瞬便已是遥不可及。他张了张嘴,无声地唤出一个久违的名字。
忽听得“咔啦”一声,下落的身体被山崖上斜生的树枝托住,遭此一阻,百里屠苏猛地吐出一口血沫,神智却蓦然清醒了许多。顷刻间树枝又是一震,屠苏勉力睁开眼,腰间已被人用力搂住——
陵越一手攀住凸起的山石,指节泛白,臂上青筋暴起,在他耳畔哑声道:“撑住,我们不会死。”
百里屠苏丹田中真气激荡,痛苦难当,眼中所见蹁跹浮云似是都着了火,满目艳红,恍惚间分不清是火还是血。却又仿佛有人涉水而来,救他于业火之中,气息平和温暖得让他想要睡去。屠苏嘴唇颤抖,伸手抚上近在咫尺的眉眼。
身下树枝不堪承受两人重量,轰然断裂,陵越手上抓着的山石也被生生掰断。两人紧抱着坠下深渊,风声过耳之际,屠苏听见一声熟悉的低唤,从百年的光阴逝水中溯流而上,悠悠落至耳畔——
“师弟!”
☆、樽前休问枯荣事
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又或许他们本就命数未尽,那万丈高崖之下竟然是一方深潭。
百里屠苏生于南疆,不识水性,冰冷彻骨的水流自口鼻压入腹腔,呼吸顿时窒住,狠狠呛了一大口。再加上先前受伤不轻,此刻气海翻腾,连半分扑腾的力气也没有,眼前一片黑暗,神思一片模糊,身体笔直地向寒潭底沉去。
意识渐失之际,却忽然被人用力扣住手臂,不再往无尽的深渊中跌堕,屠苏本能地抬手搭上了对方的肩膀。原来陵越生长于淮河边,自小水性甚佳,虽则陡然间不知沉入水底多深,仍是神智未失,三两下就靠近了屠苏身边,牵住他的手便向上游去。但见屠苏因窒息呛水,面露挣扎之色,当下不假思索便一把揽住他的后背,覆上他的唇,将一口真气渡了过去。
百里屠苏正自痛苦难当,森森寒气入骨,四肢血脉皆被冰封雪冻一般,忽觉一股温润的气息自唇齿间流入自己体内,勉力睁开眼来,便看见那张无比熟悉的容颜。寒潭之下不见天日,四周都是水,泛着碧幽幽的冷光,他二人悬浮其间,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仿佛正在做一场飘渺的长梦,而他思念已久的人给了他一个温柔至极的吻。
是耶非耶,今夕却是何夕?这一刻等得太久,似可忘尽红尘浮世。
看屠苏缓过些许,陵越便紧紧拉着他,借着水流浮力向上漂去,不多时重见天光,终于“哗啦”一声浮出水面。百里屠苏被一把推上岸边,猛地吐出一大口水,混着丝丝鲜血,他不禁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晌都动弹不得。
终于他慢慢撑开眼帘,只见四周涧谷幽寂,奇峰峭壁耸立,上望云封雾锁不见天日,竟不知深逾几百丈。
陵越随后出水,爬上岸来,发上凝了一层雪白的薄冰,唇色冻得发紫,再无余力说话,只靠着石头闭目急喘。
短短片刻,已是生一回死一回。
屠苏将腹中积水吐尽,早已是气若游丝,深潭水冷,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四肢百骸俱是寒意。他咬着打战的牙关想要站起来,奈何心头一阵悸痛窜过,他用力按着胸口跪倒在地,全身发抖得厉害。
一只同样发抖的手紧握成拳,平伸至他眼前,仿佛犹豫不决,后又缓缓舒开五指。“屠苏。”陵越哑着声唤他。
屠苏不言不动,只是闭上了眼,一滴滴水从发梢落下。
凉风拂过,一声低叹悠悠落下,顷刻之间却足像是等待了三生那般漫长。终于陵越单膝跪下,翻转手掌向他伸出,道:“师弟。”
百里屠苏骤然抬眼,正对上陵越眼底清明神光,刹那间仿佛风流云散,沧海尽成桑田,百年流光、万千尘缘皆自眼前掠过。茫然间忘却了身在何处,只觉人生中最平静美好的时日,一时间都被这声轻唤带了回来,而簌簌逝去的景色尽头,是昆仑封山大雪中,向他微笑着伸出手的少年。
二十年来的孤独守候,所等待的无非是这一刻。屠苏看着那只修长有力的手,视线悄然模糊,而陵越也只是这样默默地等着他的回应,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耐心。良久,屠苏抬起头来,但见故人眉眼如昔,便好似未曾经历生离与死别,而眼前人恰是心中人。
屠苏不再迟疑,将手放进他掌中,一借力,两人同时站了起来,随即又默契地一同将手松开。
“……”屠苏张了张口,方觉自己声音沙哑得厉害,“你……知道了什么?”
“前尘。”陵越露出一丝苦笑,摇头道,“适才许多人和事不停在脑中浮现,像是做梦一般,偏又真实得无法自欺。我原本已猜到一二,今日终于……”
“那……你究竟想起多少?”
“别问……”陵越低声道,“恐怕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屠苏便不再追问,后退两步靠在岸边的树干上,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片刻后低声道:“云前辈说你转世时未洗去生前记忆,与你重逢以来,我虽知晓终有这么一天,却时常心中不安……”
话未说完,便被人用力揽入怀中,屠苏眼角蓦然发热,用力地回抱住了陵越。贴在一起的胸膛扑通扑通直跳,彷如擂鼓,肺腑翻腾,竟不知是喜是悲。
“师兄,久违了……”
他们在这与世隔绝的深谷中久久相拥,屏住呼吸不敢动弹,惟恐身在梦中,一动便会醒来,梦似朝云无觅处。
天色渐黑,百里屠苏施炎咒燃起一堆火,将衣衫架在一旁以火烘烤,两人互相依偎着坐在一起,只留一件外裳披在肩头,堪堪挡住夜里的寒风。屠苏激战了大半日,加之受了内伤,早已是疲累不堪,不多时便再撑不住,沉沉睡去。他们头靠着头,犹似当年同门修习的一双少年。
再睁眼时已近后半夜,崖顶云雾之后透出一轮娟娟月影,四下异常幽静,只闻萧萧风声。百里屠苏刚一动,便发现一双手臂自身后轻轻拥着自己,身上披的衣物已然干爽温暖。陵越亦是浅眠,立时醒了过来,问道:“可好些了?”
“嗯。”屠苏颔首,不知为何面上发热,便坐起身束好衣袍。又觉丹田中真气运转无碍,只是胸口受击之处仍郁结隐痛。陵越便握住他的手,一股真气自指尖渡来,“你内伤未愈,先别乱动。”
胸口滞涩的血气渐渐散开,百里屠苏面色也恢复少许,火光映照之下浮起几抹微红。他低下头,看见陵越手臂上几道纵深交错的血痕,显是坠崖时被荆条刮伤。陵越不动声色地放下衣袖掩住,道:“都是小伤,不碍事的。”
屠苏心中一阵酸楚,道:“为何要跳下来?倘若崖下没有这方寒潭,你我岂非早已尸骨无存?你非但不能救我,还平白丧命于此。”
陵越侧首看他,眼中有淡淡笑意,“若你我易地而处,你又该当如何?当年铁柱观一劫,你又何尝不是舍命救我?”陵越神情略显憔悴,下颔处生出淡青的胡茬,一张面容仍旧英气逼人,神光奕奕。
屠苏顿时无言以对,只无声叹了口气,摇头道:“你果真都想起来了。我原不该有此一问。”陵越道:“方才睡梦之中,又想起许多往事。”
屠苏合上双眼,将头靠上陵越的肩膀,片刻后轻声道:“师兄,回天墉城解封那日,你说的话我一直记得。”
陵越却迟迟没有回答。屠苏错愕地睁眼看去,只见陵越眉心深锁,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奇怪……那天的事,我记不起了。”陵越歉疚地道。
刹那间,屠苏眼底泛起一抹哀痛,然而只是稍纵即逝,下一瞬他已不着痕迹地错开目光,淡声道:“无妨,微末小事罢了。”陵越心觉不妥,想问什么又无从开口,他隐约觉得自己忘却了一些颇为重要的往事,然而越是努力去想,越是头痛心烦,只得暂且放弃。
百里屠苏抬头望着夜空,神色沉重,薄唇抿成一线,“不知乌蒙灵谷现下如何……”
陵越知他心中担忧,安慰道:“山崖虽高,炸药声音却是极大,断无可能听不见半分响动,再者,谷外结界既是女娲大神所设,月出之时,自然灵力最盛。”
百里屠苏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我知道。你我眼下功力均未恢复,如此千丈深谷也无计脱身。”陵越拍拍他紧握的拳头,道:“天明再作打算。先睡吧。”
翌日清早,偌大的乌蒙灵谷空荡无人,正在淡薄晨曦中悠然酣睡。突然间,冰炎洞紧闭的石门无声打开一条缝隙,女孩探出头四顾一周,而后如猫般灵巧地闪身出来,手中一柄乌木手杖色泽沉郁。
“寄书,你想干什么!”风羽随后跟出来,压着嗓子喝道,他熬了整整一宿,神情疲惫,双眼布满血丝。
凤寄书回头瞪了他一眼,懊恼道:“你不是睡着了吗,偷偷摸摸跟着我干嘛!”风羽踏前一步拉住她的胳膊,却被她用力推开,不由气急道:“寄书,别乱来!巫祝大人命我们将大伙安顿在冰炎洞,守着石门上的结界,你身为巫卫之一,这个时候怎么能擅离职守?”
凤寄书后退两步,用手杖指着风羽,明艳如霞的面庞此刻苍白似雨后落花,明眸中渐渐蓄起水光,“你也会说身为巫卫!可是我们跟随云溪大人学习法术,不是为了生死关头还要受他庇护,躲在这里一点忙也帮不上!已经一夜过去了,外面敌人早就没有动静,可是云溪大人他……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不用你说,这些我都知道!”风羽低吼了一声,双手攥得死紧,“但是我答应过云溪大人,绝不会无故抗命,而且那些老人和小孩全都没有功夫,没有我们保护的话,他们该怎么办!”
“废话少说,我一定要出去看看,否则怎能安心!当年我父母被歹人所害,若不是大人救了我和姐姐,我早就死在襁褓里了,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发过誓要一辈子跟随他的!”女孩神情坚决,即便风羽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也从未见过她如此要强的模样。“风羽,你再拦我,以后恩断义绝!”凤寄书跺了跺脚。
风羽无奈地看着她,语气却柔和了几分,“昨夜听不见炸药声,但是你也能感觉到,谷外的结界一直在震荡,怕是抵不了多久,敌人就要卷土重来……”
他话音未落,仿佛应验一般,南面山峰顶上突然红光大盛,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山火,顿时熊熊地映亮了半边天空。“不好!结界不稳!”风羽全身僵住,喃喃道。凤寄书亦是呆住了。
红光持续暴涨,像是要将天上星云都烧起来,异常艳丽,却透着逼人窒息的绝望。终于,东方初日升起,悬于中天的浅月敛尽最后一丝光华,悄然没入云层后面,而依仗月阴之力而生的女娲结界也濒临灵力最弱之时,红光猛地一亮,风羽寄书二人承受不住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结界已经光芒褪尽。
他们对望一眼,均看到对方眸中惊骇之色,未及说话,谷外隐约响起冲天喊杀和金铁刀兵之声。
“结界破了……”风羽苦笑道。
凤寄书咬紧下唇,冷冷看着南面山壁上逐渐消失的土壤,忽而扯下额上发带,一扬手,将满头青丝尽数束起,高高的马尾在风中荡出一弧泼墨。凤寄书从腰间翻出一柄短刃,转头向风羽道:“风羽,还记得五年前我们一起弄的玩意么?现在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风羽笑了起来:“哈哈,我怎么会不记得!”说着上前一步,取下颈上挂的玉坠给凤寄书挂上,满目柔情地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低声道:“自己小心,风羽哥哥没空看顾你了。”
凤寄书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看着他,忽然红了眼眶,深吸一口气,将那柄雪刃咬在齿间,一扭头大步跑远。风羽嘬指吹哨,高声喊道:“所有巫卫出来,敌人进犯,全力一战!”
神力加持的结界只一炷香时间内便消融殆尽,原本固若天险的山峰上,却凭空出现了一条狭长纵深的隧道,焚天门众提着弯刀陆续冲了进来,幽宁恬美的小村中一时间杀声震天。
乌蒙灵谷的年轻巫卫各持法杖守在入口,齐声念咒,催动灵力,木杖上流溢出的红光织成了一道密网,万点火星如疾雨般朝来人砸去。同时间,风羽和凤寄书已各跑到一面山脚,拨开茂密的草蔓,翻出一截粗绳,用力拖拽了几下,坚实的泥土被撑开一条裂缝,原来麻绳拴住的竟是一段碗口粗的乌铁。
闯入村中的焚天门众越来越多,巫卫们起先尚能竭力支持,但到底都修为不深,在焚天门十护法赶到后都被重伤不起。为首的女护法指着祭坛方向一声喝令,焚天门众如潮水般先后踏上索桥。
“寄书,快点!”风羽见情势危急,大声喊道。凤寄书双手被麻绳磨伤,几可见骨,却咬牙撑着毫不懈力,忽然间左肩处咔擦一声,她几乎听见自己肩骨脱臼的声响。寄书紧紧闭上眼,拼尽全力向后一拽,只听见哗啦啦一阵巨响,山崖上高高吊起的栈桥尽数应声而断!
跑到木桥中央的焚天门人顿时无处落脚,纷纷向山下摔去,落至湖水中又是连声哀嚎,只听绳索自木桩上磨擦而过,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几面硕大无朋的箭网从湖底破水而出,随着断桥的绞扭,快速拼成了一扇巨大的屏障,上面密密匝匝的利矢齐齐激射而出,交汇作一道锋利无双、精妙无匹的箭阵!
正当此时,半空中传来一声金石交鸣般的清喝:“擅闯者死!”却是百里屠苏与陵越一同御剑而来,脚下三尺青锋如长虹经天,所过之处,法光凝成卦印,落下万千青罡道剑。
受伤的巫卫们惊喜地抬起头,看着他们的大巫祝乘风踏云而来。陵越收起剑势,百里屠苏轻盈跃下地来,清啸一声,长剑铮然脱鞘落于掌中。
“百里屠苏有生之年,尔等休想犯我乌蒙灵谷!”
凤寄书从山脚跑上来,一张俏脸已血色尽失,笑容却欣喜明媚,“大人你终于回来了!”百里屠苏伸臂轻轻揽住她,道:“别说话,我先替你疗伤。”
天色忽而骤暗,前一刻尚还旭日高照,转瞬间却是阴沉如夜,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黑云堆积在空中,翻涌如浪,更夹有隐隐雷霆之声。所有人都呆呆望着天空,震惊得忘了言语。陵越眼神一紧,扬眉道:“这是……”
“是郁璘!”百里屠苏横剑当胸,声若寒冰。他话音方落,一条通体玄黑的巨蛟自乌云后钻出,摆首曳尾地腾游而来,两爪蕴着火焰,张口便吐出一团雷电,朝百里屠苏兜头劈来!
“当心!”陵越本能地拉住屠苏手臂,将人反手扯到自己身后,挥剑斩出一泓青芒,与雷电撞出耀目光华,点点火星落处草木皆焚。
“如此神力,我早该猜到他并非凡人!”百里屠苏面色煞白,眼底泛起慑人赤光。
“屠苏!”陵越知他身中煞气又起,连忙喊道。
百里屠苏仿佛入了魔怔,充耳不闻,口中一声长啸,右臂高举,整个人已腾空跃起,手一扬,挥洒出无数剑影,朝云端的巨蛟齐齐飞去。
巨蛟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扭身避过剑光,搅得漫天黑云不住翻卷。百里屠苏双脚落地,巨蛟甩动长尾,空中倏然炸开千道雷霆,聚作一道金光直斩下来。“大人小心!”凤寄书想也不想地挺身拦在屠苏身前,霎时被电光击中后背,“啊”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寄书!”随后赶至的风羽看见这一幕,顿时目眦欲裂,上前一把抱住女孩摇摇欲坠的单薄身体,怒嚎道。
百里屠苏一双瞳眸尽染血色,红得艳煞而又骇人。他慢慢扫了一眼倒在地上气息微弱的女孩,眼底却似毫无温度,冷冰冰不带丝毫感情。“屠苏……”陵越眼见他身周腾起的黑雾,仿佛看见了那场杳远记忆中,在昆仑顶上伤他于血泊中的小小少年,一时间许多往事在心头浮现。
巨蛟连声怒吼,却像是施下魔咒一般,原本应已死去的焚天门弟子纷纷爬起来,睁着空洞无神的双目,拖着残缺的身体,十指成钩,掌心雷火爆起。“不好,这些人都妖化了!”陵越紧锁眉心,缓缓举剑,风羽亦将凤寄书小心放在地上,拿着手杖站起身来。
“百里屠苏。”
——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温柔的呼唤,煞气焚身的百里屠苏亦有感知,随众人一道仰头望去。只见祭坛上方浮起万点星芒,莹莹闪闪,陡然映亮了一方天幕。而原本阖眼静立的女娲石像竟然睁开了眼帘,一双妙目宝光潋滟。
“女娲娘娘现身了啊!”突然有人颤抖着叫了一声,立时打破了周遭沉寂,乌蒙灵谷的村民们纷纷如梦初醒,相继朝神像深深拜伏,“女娲娘娘庇佑!”陵越见状亦深感震撼,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百里屠苏睁着茫然的双眼,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几步,却见石像上慢慢浮出一个月白色的浅影,长发如瀑,裙裾如花,气度端庄华美,乳白色的柔光氤氲在她身周,如倾洒一天明月,六合尽归沉谧。清莹的灵光托着一柄通体晶莹的五色权杖,自神像脚下慢慢升起,手柄处有翠玉蛇身盘绕,正是昔年女娲炼石补天所用的法器——天蛇杖!
百里屠苏失神之际,背后空门大开,便有妖人想扑上去袭他,陵越手中长剑一挥,凛凛剑气在地面留下一道长痕,深达数寸,望之令人胆寒。他反手将剑插在地上,衣袍下真气流转,衣摆无风自扬,“过此剑者,格杀勿论!”
“百里屠苏,过来。”女娲的虚影向下伸出一只手,屠苏仰头看着,缓缓抬起右手,身体便被牵引着升至半空,随即天蛇杖稳稳落在了他掌心里。
天际,黑色巨蛟看到这一幕,不安地发出声声低吼,云层后闷雷滚动。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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