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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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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他说的倒有几分可信。”陵越忽而压低声音说道。

“师兄的意思是……”百里屠苏惊诧道。

“我们出去看看。”陵越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地朝客栈外走去,屠苏来不及询问,只得紧随其后。

走到空旷处,陵越祭出长剑,轻轻一扯屠苏手臂,两人御剑腾空而起,落在不远处一座山峰之上。此时天色尚未完全黑下,浓郁的墨色自黝黑的山脊处向天空中蔓延开来,月影朦胧,漫天星辰却异常明亮。

陵越抬头望向夜空,朝东方扬了扬下巴,示意道:“你看角星可有异象?”

百里屠苏早年于天墉城习过星象学,于江湖游历时亦曾多次拜访星工辰仪社,观星之术略通一二,轻易便辨认出那两颗散发银白光华的角宿星。他不发一语,凝目而望,只见随着夜色渐浓,角星光芒越来越盛,东宫苍龙七宿首尾相承,于夜空中连接出一条电目垂髯曳尾腾飞的巨龙。

天空完全被黑暗吞噬的一瞬间,龙首处的角木二星却爆发出朦胧红光,诡谲异常。百里屠苏大惊,道:“那人果真所言非虚!”陵越擎剑一指中天,平素光芒耀目的紫微宫此刻却闪烁不定,忽明忽暗。

“不忙,再看那边。”陵越道。

一片阴云将月色掩去,角星愈发红得妖异,似要滴血一般,拖着整条龙身缓缓流动。与之相抗的西宫白虎竟是出奇地晦暗,凝滞不动。一时间,那点红色星芒似欲将整个天穹点燃,诸天星斗为之失色,仿佛被无形的手拽着,纷纷朝角宿流涌而去。

这情景委实太过诡秘。百里屠苏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手心都攥出冷汗来,忽而望见星辰流去的北方尽头有明光隐现,陡然映亮了半边天穹,瞬息又消失不见。屠苏沉吟片刻,道:“看着像是威力强大的上古阵法……异象源头想必就在那里!”

陵越点点头,下颔绷出坚毅弧度,“待此间事毕,你我还是前往一探为好……”话音未落,山下突地窜过一条黑影,陵越扬眉断喝道:“何方妖物!”一面说着,剑已铮然出鞘,凌厉剑气疾射而出,只听那黑影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被牢牢钉死在地上。

两人一先一后跃下山崖,上前查探,这才看清原来是一个不知是人是妖的怪物。它身上穿的是大漠村民服饰,皮肤却呈枯槁干硬的青紫色,十指均已化成尖利的爪钩。两人俱是心头大震,对视一眼,面色都颇为沉重。

“看来此事非比寻常。”屠苏沉声说道,“今日所见异象,我曾于星工辰仪社古籍记载中看过,数百年前妖魔现世,苍生一场浩劫……”

陵越沉默地收起剑气,见那条妖尸顿时化作一滩黑水,不由摇了摇头道:“我也观不透究竟……等见到师尊将此事禀明,再行定夺。”

不远处的大帐内仍旧欢声笑语,酒香四溢,人们载歌载舞,尚不知大难将至。

翌日,二人起了个大早,稍用过早饭便准备动身。突然间一个身着天墉道袍的年轻男子大步走进客栈,满脸疲惫憔悴之色,刚坐下就不停地猛灌茶水。

百里屠苏认出他是值守山门的后辈弟子,出声唤道:“御清!”

那天墉弟子转头看来,见是百里屠苏,顿时满脸惊喜匆忙起身,仓促间险些撞翻了桌子,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百里屠苏蹙眉道:“为何如此惊慌?”

御清面色大窘,连忙持剑躬身行礼,恭恭敬敬道:“晚辈见过百里师叔祖。”陵越本为了避嫌,侧过半身将头压得极低地喝茶,听到这个称呼险些被茶水呛到,强忍着笑意咳了几声。

百里屠苏脸色一沉,道:“我已说过多次,休要如此相称!”年轻弟子扫了陵越一眼,目光未作停留,又朝屠苏抱拳,神色为难地道:“晚辈不可不敬,还请师、百里前辈多担待……掌门听闻紫胤长老和前辈要来,特命弟子下山相迎,不料竟在此处相遇……”

百里屠苏心头一紧,问道:“莫非天墉城有事发生?”

御清神情黯淡地点点头,“实在一言难尽……几日前值夜的时候,忽然听见后山有奇怪的声响,我和玄静刚想过去看看,不知怎么就昏了过去……等再醒来,玄静师弟已经离奇暴毙,而后山也无故裂了一条缝隙……”

屠苏蹙眉道:“有否查出是何人所为?或是妖物作祟?”御清颓然摇头,百里屠苏神色一震,沉声道,“天墉城内灵气充沛,戒备森严,究竟何物能耐如此之大,竟可来去自如?”

御清咬紧牙关,哑声道:“晚辈也不得而知,此中详情还请前辈去问掌门。”

百里屠苏按剑起身,道:“好,事不宜迟,我这便上山!”

刚走出客栈,陵越忽然说道:“等我片刻。”说罢转身进了一间裁衣店。屠苏微觉诧异,转念一想心中立时通透,便站在店门外抱着手臂等他。片刻后,果然见陵越提着一顶斗笠出来。

“走吧。”陵越冲他微微一笑,扬手将斗笠扣在自己头上,垂下的黑色面纱遮住俊朗面容。

他容貌与前世分毫不差,而天墉城十二代掌门陵越真人的绘像还在殿中奉着,供弟子晨昏参拜。若是教人看了去,岂不骇掉半条命?

百里屠苏放眼望向面前巍峨伫立的昆仑山,低声道:“为免惹麻烦,御剑术也不便施展了。”

陵越低笑一声,朗朗道:“昆仑千级入山石阶,你我何妨同走一趟?”

昆仑仙山直插中天,岭中玉石遍地,灵兽奔走,常人实难攀行。因而古来有心寻仙访道的人虽数之不尽,得遂心意者其实寥寥。

循着陡路上山,一径松风带雨,岚气成云,行路虽然艰难,但仙山钟灵毓秀实非凡景,望之令人心神开阔,胸中浊气顿扫。百里屠苏在昆仑生活八载未能稍离,只在十六岁时独自离山,一去再难返顾。而陵越前生更有数十年长居于此,上山下山时却多是御剑乘云,来去如风。上一次如这般以双足踏遍昆仑每一寸山路,已是他们各自拜师入山那年。

世间缘法何等奇妙。倘若未曾相识于此,又何来一生执念空相候,忘川河畔许三生,洛阳月下逢故人?有幸走到今日,便该执手相惜。

百里屠苏沿窄径而行,看着寂寂空山中千树老柏、万节修篁,想起自己私逃下山那年正是春意浓翠,半山下鲜花开了一片,绚烂可爱,自己大步奔跑脚下生风,阿翔扑扇着羽翼欢快地在身后鸣叫。那时少年意气穿云破浪,一往无回,以为仗三尺青锋便可心无所惧。时隔年余再回山,却是秋风肃杀,他只为解身中封印,践蓬莱战约。

重踏旧路,往事如滔滔河水奔涌而来。再回首,竟已是百年身。

陵越的脸容掩在黑纱后,看不见面上情绪,屠苏却仿佛看见他眼中映出千嶂青山万顷松涛,一如百年前那个轻衫仗剑的青年——他的师兄。

两人各怀心事地走了一个多时辰,陵越忽然开口道:“一路行来竟连半个值守弟子也没见到,莫非山上有险情发生?”

百里屠苏心中一凛,道:“御清所述之事定然非同小可!来路上灵兽也比往日稀少,难道……”

陵越摇了摇头,“先上山再说。”

两人加快步伐,不久便望见云天下默然矗立的青色城门,门后是九重殿阙玉楼十二所,青金白璧,灵光流动。

陵越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叹道:“仍是昔年景象。”

随着两人走近,门上高悬的太极法阵开始转动,两扇数丈高的石门缓缓开启。须发皆白的老者手执拂尘于山门处相候,在他身后,数十名年轻道子迤逦排开。

百里屠苏走上前去,抱拳道:“玉虚掌门。”陵越随在他身畔,一直默不作声。

现任掌门玉虚真人早年参悟大道,已修成仙身,是以虽然老态苍苍,双眸却湛若明烛,炯然有神。玉虚真人拱手回礼,开口便道:“有劳百里师伯远道而来……”

“无妨。”屠苏神色有些尴尬,“掌门,在下早已不是天墉门徒,这师伯二字愧不敢受。”

玉虚真人笑道:“贫道受业于前代妙法长老,常听师尊提起师伯,委实不敢僭越。”百里屠苏无奈地抬手扶额,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又听玉虚真人说道:“百里师伯与前掌门系出同支,贫道更不敢不敬。”

屠苏不由扫了陵越一眼。玉虚真人注意到,拱手施礼道:“请问这位少侠是……”屠苏忙上前一步,解释道:“这是我的朋友。”

“不知少侠如何称呼?”

屠苏正为难间,陵越持剑抱拳,朗声道:“敝姓王,微名不足挂齿。”

玉虚真人一抚颔下长髯,道:“少侠英姿飒飒,一表人才,却不以真面目示人,是否有何不便?”陵越只坦然答道:“在下相貌天生丑陋,不敢见人,望真人海涵。”玉虚真人虽不全信,却也不再追问。

百里屠苏细观老者眉宇神色,诧道:“掌门今日元神损耗极大,事态究竟如何?”

玉虚真人沉声长叹道:“老朽不惜拼尽残躯,只盼能力挽狂澜。”百里屠苏挑眉,道:“掌门修得仙道,何出此言?”

玉虚真人闭目悠长太息,道:“虽则修成仙身,不敢自诩得道。陵越真人在世时便曾教诲,济世利物是仁人之心,枉识金丹之道、通天地玄机,却不能度斯世之民,成之亦是无用。”

陵越微微摇头,抱拳道:“掌门言重了。”

玉虚真人苦笑道:“前掌门陵越真人天纵英才,只是不愿修仙。贫道于天墉一派无所建树,难望其项背,却不曾想连守业二字也做不到。倘令天墉城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贫道有何面目见祖师爷……”

陵越透过面纱看着面前的老人,仿佛看见当年跪在自己面前接过白玉拂尘的年轻道子,心中感慨,踏前一步道:“在下定当倾心相助,真人不必担心。”

玉虚真人看了他一眼,颔首道:“少侠高义,大恩不言谢。”

百里屠苏四下环顾一周,忽疑道:“派中弟子为何少了大半?”

玉虚真人宽袖一拂,指向身后险峰,道:“二位请跟我来,一看便知。”

走在路上,陵越问起玉泱近况,玉虚真人颇感意外地回头看他,道:“少侠识得玉泱师兄?师兄五年前便已仙逝了……”

陵越轻轻叹了一声,道:“从前颇有些渊源……不想却未能再见。”屠苏只同玉泱有一面之缘,依稀记得当年长跪于陵越旧屋外的那个额生朱砂的道人,心中亦颇多感怀。

众人来到后山,远远便望见山峰上飘浮着一大片紫色云霞,竟是数百天墉弟子聚在一起,灵虚三才阵罩住地上一道巨大的裂缝,在众人脚下铺开浩荡清光。原来天墉城内空旷少人,皆因都集到了后山。

众弟子见掌门亲临,纷纷起身行礼。玉虚真人凝气于胸,将声音稳稳送出:“各自归位,澄心守静,不可疏忽!”

百里屠苏见状已猜到一二,大惊道:“这是在……困守妖气?”

玉虚真人缓缓颔首,声沉如水:“昆仑合聚天下至清之气,亦是净化妖气的圣地,因而自古以来,昆仑地脉之中便困缚了许多妖邪孽物,正如蜀山道友建造的锁妖塔一般。只是昆仑地脉之事极为隐秘,一向鲜为人知。”

百里屠苏从不知此事,乍听心中大震,转头看了陵越一眼,后者朝他微不可见地点点头。屠苏又问道:“听说有守山弟子无故丧命,如此看来当是妖物所为,只不知地脉中原本关的是何物?”

玉虚真人道:“此中内情贫道也只略知一二,听闻几百年前天墉城曾有一场恶战,降服了一头妖兽,锁进地脉之中……此事紫胤长老或知详情。”

屠苏点头道:“只能待师尊来到再问。”

陵越一直沉默不语,看着山头上百人剑阵,忽道:“如此不眠不休守阵,凡人之躯想必撑不了几时,还当另谋良策。”

玉虚真人面现疲惫之色,一下子像是苍老了许多,“正是迫于无奈,才修书一封请紫胤长老出山。昆仑地脉中妖气外涌,不施法相抗后果不堪设想,还应亲入探查究竟。然而地脉乃险绝之地,祭着三味真火,非但凡人不能靠近半步,更可伤及仙体。”

陵越用长剑指向灵虚三才阵,道:“探地脉一事可容后再议,眼下当务之急是让守阵弟子休息,如此一味硬撑不是办法。”

“少侠有何高见?”

陵越轻盈跃上山崖,衣袂临风地立于法阵外,扬声道:“在下疏通此道,请诸位听我一言。此阵法暗合七星八卦之序,阵眼虽变化不定,却无外是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方,只需由修为较高的十人守住阵眼,其余人等可减少一半,自去休息,四个时辰后再来轮换便可。”他此时只是青年形貌,然而身姿气度话语无不透出一股自然天生的威仪,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天墉弟子互望一眼,见玉虚真人亦点头应允,便依言照做,见法阵并不因人数减少而消褪半分,反而灵光更盛。

玉虚真人抚须赞叹道:“百里师伯,王少侠年纪轻轻竟如此精通术法,不知师承何方高人?”百里屠苏并不作答,只是握紧手中长剑,纵身跃上了山崖。

“屠苏!”陵越见他上来,提声唤道,“你走乾位,我守坤位!”

两人加入阵中,一时间清辉大作,陡然映亮了半壁山峰。屠苏立于乾位,剑锋直指云端,玄裳下摆猎猎翻飞,便如九天凌虚御风。陵越则盘膝坐于坤位,双手结印岿然不动,仿佛山川五岳般凝重。

玉虚真人本欲加入,却被屠苏制止,他因连日耗力过多,叹了一声便下去调息。

天色将暮时,另一批弟子前来接替守阵,陵越屠苏这才退出法阵,长出了一口气,额上鬓边都布满汗珠。一名执事弟子上前躬身行礼,引两人去前山休息。

剑塔前静立一所屋宇,阶前栽着老松,门上燃长明幽火。百里屠苏看着熟悉的旧日居室,十分意外,问道:“此处无人居住?”

小道士恭敬地低头答道:“弟子也不清楚,听说是前掌门下令,将玄古居长年空置……”百里屠苏抿紧双唇,轻轻点头。陵越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他的后肩。

小道士转向陵越道:“厢房已经扫拾干净,王少侠这边请。”

百里屠苏回头看向陵越,耳中却响起清晰的话语声,原来是陵越用了传音入密之术——“子时老地方见。”

屠苏先是一愣,心中随即雪亮,旧日往事接踵而至,眼中不禁微微一热。他回了一声“好”,便见陵越已经随那小道士走远。

☆、旧游无处不堪寻

昆仑顶是苦寒之地,春夏白日里尚还阳光温暖,入夜后却寒风瑟瑟,透骨的冷。

百里屠苏依约来到思过崖,果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抱剑而立。陵越除了斗笠,却少有地换上一袭黑衣劲装,整个人浑似要溶进夜色中去,只有剑鞘上的晶石发出微微光芒,映亮一张俊逸面庞。

陵越远远看见他,凛亮如星的双眸看过来,却不言不动,待屠苏走近时方低笑一声,道:“你还记得我们常在思过崖见面。”

屠苏神色平静,低声道:“幼时每惹事端,戒律长老便罚我来此面壁思过。后来倒觉得思过崖清静少人,是极好的练功之地。”

“适才想起许多往事……”陵越将目光投向松树下的空地,“第一次见你剑技,十分惊讶,正是那时起了比试的念头。”陵越说起旧事,唇角微扬,“你我虽是同支,平日却不常待在一起,反倒夜间在此共处的时辰还多些。”

夜风细细吹过,整座天墉城安静无比,只听见前山流水潺潺沿阶而淌,石梁上悬挂的铜铃间或撞出叮咚清响。百里屠苏望着头顶一轮皓月,像是没有听见陵越说的话,闭上眼,仿佛看见月下并肩长拜的两道身影。

“师弟?”陵越见他出神,微微蹙眉唤了一声。

“嗯。”屠苏回过神来,低低应道。陵越似乎看见他眼底闪过一丝悲哀之色,倏忽而逝,心头疑惑正欲相问,屠苏四顾一圈,道:“师兄约我来此,是否有事相告?”

“不错,是地脉之事。”陵越敛容说道。百里屠苏微微扬眉,扫了一眼远方山崖上的光阵,陵越却转身朝前山走去,鞋履无声地踏过遍地清霜。“裂土处暂且不管,你随我来,边走边说。”

天墉城内的值夜弟子比往常少了大半,只有三三两两散落各处。两人一路轻身行走,无声无息,刻意掩藏行踪避人耳目,沿浮云石阶一路直上,最后纵身飞跃上了剑塔顶端。

“进剑塔?”剑塔四角悬挂青灯,百里屠苏伏在屋脊冰冷的石砖上,探身看向门外守卫的两名道子,以传音之术问道。

陵越点点头,向前方扬了扬下巴,屠苏会意,随即双手一按屋梁,整个人轻飘飘凌空飞出。守夜弟子蓦然间看见面前掠过一片阴翳的黑云,不由大惊道:“谁!”话刚出口已被人从身后点中穴道,双眼一黑,身体瞬间软倒下去。

陵越一手搀着一个,扶他们靠着墙壁坐下,抱拳道:“得罪了。”屠苏随后走过来,眼里浮起一抹戏谑笑意。

陵越略觉尴尬,低头轻咳了一声,按掌推开石门,大步跨入剑塔中。

剑塔向来是天墉禁地,寻常弟子不得进内,就连百里屠苏也从未来过。只见里面并未燃灯,高高的穹顶上却开了许多细小的孔洞,清凉月色细如丝缕斜织而下,竟隐合八卦象。四壁悬挂着无数宝剑,于黑暗中发出微弱清芒,与天光交相辉映。

陵越不知启动了什么机关,只听得轧轧声响,中央一块状似莲花的石砖沉了下去,竟现出一条暗道,青砖砌成的石阶绵延而下,深不见底。

百里屠苏见状心头大震,道:“原来剑塔内还藏有密道。”

陵越微微颔首,当先走下台阶,“昆仑地脉入口便在这里。师祖曾立下禁令,唯有历代掌门方知晓其中秘密。”稍顿又道,“不过师尊曾带我来过一次。”

“为何?”屠苏紧随其后,诧道。

陵越不立即回答,反道:“四百年前妖物现世,祸及昆仑,当时天墉一派虽擅封印结界之法,却无绝世剑术,掌门邀得师尊相助方度过一劫。正是自那时起,师尊便留在了天墉城,成为第一任执剑长老。”

百里屠苏望向秘道深处,窄路随山势向下延伸,应已深入昆仑山腹之中,两侧挂着灯火,石壁上的咒印发出清亮光芒。“如此说来,四百年前作恶的妖物,便是镇压在山脉中?”

陵越点点头,又嘱咐道:“山脉是险绝之地,须万事小心。”屠苏亦感到有强大的灵火之息一阵阵拂来,心知不可轻忽,便依言运起护身罡气。

走了一段路,陵越继续说道:“当年少不经事,争胜之心尤强,与你比剑后,师尊带我来此,只问了我一句话……”

屠苏闻言一怔,抬眸看向陵越侧脸,只见他眼中浮起一抹自嘲之色。陵越望向山道尽处隐隐透出的火光,仿佛看见当年仙者白云广袖傲然凝立的背影——

“屠苏受剑时,为师曾问他因何执剑,可知你师弟如何作答?”

少年陵越重伤初愈,面色苍白如雪,握着剑低头站在后面,哑声道:“请师尊赐教。”

“屠苏只说想保护珍惜之人!”仙者冷哼一声,拂袖道,“枉你虚长他几岁,至今都改不了争胜斗武之心,来日何堪重任!”

少年扑通跪倒在地,深深垂首拜下,“弟子惭愧!”

……

忆罢往事,陵越转头看向屠苏,双眸映着灯火熠熠生辉,道:“师尊教诲我执剑非为与人争一时高下,而是为了守卫苍生道义。”

百里屠苏点头道:“难怪自那时起,再有同门约剑,师兄都一概不应。”

陵越淡淡一笑道:“旁人倒也罢了,我却一直盼望着与你再次交手,不为扳回败局,只因,未能尽兴。”

屠苏低头看向自己握着剑柄的右手,想起当年藤仙洞外,陵越曾说五载光阴转瞬即逝,那之后再也无缘与自己试剑,实乃心头大憾,一时感慨万千,默然无言。

再往里走小半个时辰,却到了断崖边上,一条宽阔的河沟自下方横亘而过,咒水猩红如血,波涛翻涌如怒,山道深处拂来灼人烈焰,身后阴风森森,鬼哭阵阵。两人凭轻身腾挪功夫踩着青铜索桥前行,渐渐也被炎浪吹得睁不开眼,全身肌肤都几欲烧起来。

陵越蓦地停下,深深吸气,冷声道:“你我均不识水灵咒术,肉身无法与之相抗,再冒进只会平白送命!”说着便转身沿原路走返,“先回去,另想他法。”

“好。”屠苏简洁应道,紧随其后。

夜半时分,清莹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屋内铺了满地薄雪。陵越枕着手臂仰躺在床上,身体虽疲惫至极,脑中却格外清醒,毫无睡意。从半开的窗望出去,天墉城巍巍殿宇矗立在群山深处,青砖冰冷肃穆,在月下泛起静谧的明光。一切都是他遥远旧梦中的模样。

仅仅半个月前,对于前路何去何从他尚迷茫不定,却未想因缘巧合,窥得一段往世记忆。原来三生石旁命魂流转,心头执念不灭,今生只为一人而来。他想起从小便困扰自己的那个梦境,他于茫茫白雾中苦苦寻觅的,竟是镌刻心底的一点朱砂。

陵越向着月光抬起右手,似欲触碰什么,却于半途止住,缓缓收拢五指垂于身侧。陵越闭上双眼,无声喟叹。

忽然间,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虽刻意压低,却未能逃过陵越双耳。想到近日天墉城变故连连,陵越十分警惕,手臂一抄,悬于壁上的长剑已落在手中,他低喝道:“何人?”

来人犹豫了片刻,轻轻叩响门扉:“是我……”陵越松了一口气,温声道:“稍等。”说着便披衣下床将门打开。

百里屠苏穿着雪白亵衣,长裳披在肩头,一手握着佩剑,微微垂首立在门外。陵越一怔,眉梢微挑,问道:“怎么了?”屠苏并不接话,陵越又问道:“仍忧心地脉一事?”

屠苏只是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他额前发丝沾了露水,月光在眉心鼻梁留下深深浅浅的影。陵越伸手替他拉了拉衣襟,手却被一把抓住,用力握紧。屠苏抬眼看着他,嘴唇微动,却终未出声。陵越便叹了口气,任他拉着自己的手,顺势将人轻轻牵进门槛,道:“先进来吧。”

桌案上用炉子温着半壶热茶,陵越将房门闩好,斟了一杯自饮,回头见屠苏在床上盘膝而坐,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朦胧的天光勾勒出青年挺拔的肩背,正襟危坐一般。陵越不由笑了笑,脱下外袍向床边走去,低声道:“早点睡。”

陵越的手刚落到青年肩头,手臂便被人向下一扯,屠苏猛地伸手抱紧了他,一言不发地将头靠在他胸前。光阴仿佛凝滞,陵越几乎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中跳动的声响,擂鼓般令他心惊。他犹豫了半晌,方缓缓抬手,抚上屠苏脑后发辫。

屠苏指尖按在陵越的右胸处,一动不动,隔着薄薄一层衣衫,那道与生俱来的胎痕泛起微微热意。那是前世他亲手刻下的烙印,即便忘川河水也未能将其洗去。

一时间,无数前尘旧事纷纭而过,陵越低下头,嗅见屠苏发间清冷湿润的夜露气息。两人便这般静静地彼此相拥,就像是……如初岁月,未经离别。

风清月白,地上一双人影。

良久,陵越先行松开手,安抚地拍了拍屠苏的肩膀,笑道:“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屠苏闷闷地摇了摇头,开口时声音却有些沙哑:“没什么……只是想起许多往事。过去这些年间,虽也偶尔回来,却只觉得天墉城陌生之极……”陵越知晓他话外之意,未多问什么,只低声道:“我明白的,都过去了。”

檐下风铃摇曳,更漏乍长天似水。两人并肩躺在床上,同盖着一床薄被,咫尺间呼吸交错起伏。彼此各怀心事地安静了好半晌,屠苏忽而低声说道:“你既已再世为人,本该随心所欲……”

“屠苏。”陵越打断他的话,轻轻叹了口气,却满含着温和包容之意。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然而前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再见你一面,带你一同游历山河,如今是求仁得仁,我……很高兴。”

“……”陵越一番话虽说得轻描淡写,屠苏却听得心潮激荡,眼角微微发热,而先前心中种种犹豫和不安都已烟消云散。他这师兄向来言简意赅,不轻易表露感情,却又是一诺千金,总能让他有足够的信念去面对天命无常。

百里屠苏摸索着握住陵越的手掌,道:“是我三生有幸。”

陵越一怔之后,反手与他十指交扣,不知何故心跳快得有些不同寻常。他们是同出一门的师兄弟,也是没有血脉联系的亲人,然而经历过天命无常,诸多变故之后,他们之间的情分早已远远超过同门之谊、手足之情,便是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分明未曾逾越,却似是情深已许。

如此静得片刻,陵越才轻声道:“睡吧,明日我们一同拜见师尊。”

次日清早,晨钟响动,金红色的朝阳映照在天墉城青灰砖墙上。陵越屠苏并肩立于山门外,远望天际浮云舒卷,烟霞一色出远岫。

忽有凛凛龙吟之声随风传来,一痕秋水剑光破开雾霭重重,如流星般自云端掠下。仙者肃然而立,朔风卷起三尺冰雪银丝,蓝袍白袖翩翻,如雪鹰在苍穹扬起的双翼。

百里屠苏早已单膝点地,深深跪下。陵越情不自禁跨前一步,双拳紧握,极力压抑心中情绪。但见紫胤真人长袖一甩,长剑顿时消失无踪,他双眸扫过陵越被斗笠遮住的脸,目光未作停留,而是转向百里屠苏,冷然道:“起来罢。”

屠苏已自红了眼眶,一声不吭地垂着头,嘴唇紧紧抿作一线。一片素雪似的衣袖拂过眼前,按在膝头的手已被紫胤握住,探查脉象。“师尊……”屠苏惶然抬头,却看见紫胤眼底神光清明如水,温和沉静又隐含悲悯之色,似能洞悉一切,不由得心头一暖,听命起身。

第4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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