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苏]月明千里作者:飘蓝
第6节
情势紧急不容多想,两人长剑一振,不约而同催动所有内力,使出了五灵法术的究极招式——麒麟唤夜和凤舞九天。霎时间金光泻地火羽漫天,星火霹雳之声交相错落,周围数丈天地之间充斥着煌煌明光,凛然不可逼视,直贯九天!
碎金和流霞纷纷扬扬坠落下来,似一场声势浩大的骤雨。光芒敛处,仿佛正有一头金麒麟昂首长嘶,倨傲不可方物,在它身畔,重明鸟浴火而生,鸣声似凤,拖着长长的尾羽俯冲直下。所过之处,妖邪尽诛。
阴魂接二连三涌过来,两人虽身负精纯道法,却也被拖延了一时半刻。郁璘独立崖边,口中默念不止,一波波含混低沉的声浪自他胸腔震荡而出,声声皆似召唤。
“屠苏!”陵越忽而扬声喊道。两人对视一眼,无需言明,已然明白对方心中所想。当下一齐催动体内真元,蕴气于掌,错身掠过之际两柄长剑轻轻一格,继而同时向前挥出。
刹那间,一金一红两股真气在半空中相遇,铮然有声,犹如火树星桥,铄玉流金,交汇成一股坚不可摧的气劲,向着郁璘滚滚而去,轻而易举便突破了他的护身结界。
而郁璘施法正到紧要关头,全身青筋暴突,鳞片怒张,眼看就要避无可避,郁璘怒吼了一声,站在原地打算强抗这致命一招。
正当此际,却有一条白色身影从山石后急扑出来,拦在郁璘身前,硬生生替他挡下了这记剑招。陵越和屠苏骤然吃了一惊,连忙撤剑收手,却已晚了,白衣人被剑气挑至半空,又轰的一声重重摔落在地,张口便吐出一大滩鲜血。
那人挣扎着抬起头来,露出温润面庞、修眉俊目,却是曾有过数面之缘的阿秦。
百里屠苏眉头紧皱,下意识地上前一步,阿秦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一把抱住了他的脚踝,五指箍得死紧。“大人……快、快走……”然而每说出一个字,都引动胸中伤势,一时间血流不止。
屠苏抬头看了一眼,见郁璘施法已毕,周身气焰正在逐渐平复,双目紧阖,关闭五识,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全无知觉,而脚下正传来一阵仿佛山崩地裂的响动,后山裂口处溢出灼灼光芒,霍然直冲苍穹。
“来不及了。”陵越叹了口气,面色颇为沉重,“他的真身醒了。”
他话未说完,郁璘的形体便开始虚化,顷刻已近乎透明,只余下一个淡淡的轮廓,一道剑气打过去,却只是径直穿透了他的躯体,在山石上劈出一条深坑。适才两人双剑合璧,原可将其重伤,不料因阿秦从中一阻,便已错失最后的良机。屠苏低头看了一眼,见阿秦已气若游丝,双手仍紧扣着自己的足踝不肯放开,不由面露不忍之色,问道:“他还有救吗?”
陵越俯身探了探他的气息,沉声道:“五脏六腑俱已被震碎,无力回天。”
“大人……我不会,咳咳……不会让你们过去……”阿秦仍在喃喃自语,目光涣散,虽能开口说话,已是回光返照之象。
屠苏静静看了阿秦一瞬,忽而有些感慨。先前几番交手皆因立场相对,他固然痛恨郁璘,也知道面前此人不过是为主卖命,而这些年他虽看淡生死之事,却绝非铁石心肠。“郁璘作恶多端,何苦为他舍命?”屠苏不禁问道。
阿秦听见这句话,嘴角慢慢牵起一丝苦笑,刚一动弹,浑身又痛得抽搐不已,呼吸支离破碎,“你们……不懂。咳咳,当年大人救我一命……恩同再造……我、我即便是为他死一百次,也是心甘情愿……凡是他的心愿,我无论如何……都会替他达成……”
话音渐低,阿秦双手垂落在地,再也无力抬起。山崖下,所有人都注意到这边的异象,纷纷往地裂处靠近,严阵以待。
屠苏摇头道:“你为他所做的这一切,他都一概不知。”阿秦躺在尘埃中,已气息全无,更无法作出回应。他遍身血染,脸上神情却异常平静满足,仿佛在长睡中坠入一场美梦。
这时陵越上前一步,叹道:“唯有用情至深,方能做到如此地步。”
屠苏闻言心中微动,转头看了陵越一眼,有些话涌至嘴边,终究不知如何开口,只默然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无须自责。他虽死无怨,也算是求仁得仁。”陵越安抚地拍了拍屠苏的肩膀,又道,“郁璘真身苏醒,须尽快阻止他!”
屠苏心下猛地一沉,还未及多想,便听见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自天墉城后山方向传来,陵越眼明手快地拽了他一把,将人护在自己臂弯中。两人一齐摔倒在地。
青黑色的巨蛟终于挣脱了数百年的禁锢,赫然破开山体,在茫茫金光中迅速蜕变成龙,头上生出犄角,长尾自两人头顶扫过。一张口,呼啸声排山倒海而来,响彻四野,角龙直飞上天,腾身入云,掀起漫天阴霾。
那一瞬,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忘记了言语,抬头屏息望去,尽皆悚然。人们仿佛听见江河倒灌、天塌地陷,看见神州陆沉、日月无光——正是长夜将临之兆。
忽然间头顶天音响动,传来一个熟悉的清冷声音,却是紫胤真人施了传音入密之法:“陵越,去替为师辅阵。”
陵越深深吸了一口气,朗声应道:“是,师尊,我和师弟这便过去。”屠苏亦不再多思,收敛心神,与陵越一同手握长剑,轻身跃下山崖。
昆仑北峰,紫胤、玄霄各据阵眼一端,正在闭目施法,身周有皓白清气和黑红炽焰萦绕,并逐渐向四周漫溢开来,流转交织,形成一个无边无垠的八卦图,正合黑白阴阳之分。阵中,凡尘世界俱已消失,抬头唯见苍穹浩瀚,当中冰轮高悬,一天一地的空明月色。
云天青抱着手臂站在阵外,在山下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已知情势危急,他下意识看了玄霄一眼,只见玄霄不知何时亦睁开了眼,唇边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冷淡而又嘲讽,像是看穿一切,却始终不为所动。
青龙腾游于天,眼看就要接近北天的诛仙阵,云天河突然站起来,翻掌间亮出一张宝光璀璨的长弓来,左手一拉,弦如满月,金色羽箭蓄势待发。
“天河,后羿射日弓不可妄用!”紫胤知他意欲何为,蹙眉喝道,“快放下!”
云天青见状亦一反常态地沉下脸,按住儿子的手背,“傻小子,你要干什么?不要命了吗!”
云天河理所当然地摇摇头,指着天空说道:“它的杀气变得很可怕,再不阻止就来不及了。”云天青在他脑袋上轻轻扇了一掌,训斥道:“这玩意是上古神兵,你一个凡人,只动用了一次就瞎了几百年,再用一次,还不知会遭受什么样的天罚!”云天河想了想,竟丝毫不觉畏惧,道:“我有烛龙神息啊,应该没事的。”
紫胤沉声道:“以凡人之躯使用神器,必会付出代价,即便是神龙之息,也难保你周全无恙。”
这时玄霄冷笑了一声,望着北天闪烁不定的紫微星,神情殊为冷漠,“神界自诩天地万物之主宰,却尽是无能无胆之辈,只知偏安一隅,非但不体恤众生,还草菅人命,实在可笑!天河,依大哥看来,既是伏羲种下的因,便该让他自食其果,你也无需再费心劳力。”
云天河只说道:“可是一旦三界动乱,受苦的还是人类。大哥,你之所以帮紫英,不也是因为这个吗?”玄霄闻言,淡淡一哂。
云天河一面说,一面看向紫胤,目光中似有征询之意。紫胤与天河眸光交汇,一时间默然不语,他修成仙身,参悟大道,自然明白神界只是代天授命,以护持天道不坠,也明白这世间一切因果循环皆已注定,即便仙神也不例外。然而此刻看着云天河眼中坚毅神光和那一抹清明善念,清寂多年的心在猝不及防间竟有所触动,顾盼交错之际,岁月长河已奔涌而过。他溯流而上,恍惚间看见了少年时剑意凌云的自己,看见卷云台上那个说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云天河,想起了小徒弟举身赴死只因心之所向无怨无悔,想起大徒弟终其一生固守一诺的决绝和坦荡……
终于,紫胤无声一叹,道:“也罢,你既决意如此,便随心而为吧。”
云天河粲然笑道:“紫英,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紫胤神色温和几许,朝他微微一颔首。云天青亦不再劝阻,只拍了拍他的脸颊,似欣慰又似无奈地说道:“好小子,有你爹我年轻时的风范。”
眼见天上青龙越游越快,转瞬便接近了诛仙阵的漩涡中心,事态已刻不容缓,云天河当即后退一步,双膝微沉,将全身灵力汇于双臂,口中清喝一声,后羿射日弓在他手里霍然张到极致,弓弦震颤不已,七色光华四射,凛然不可逼视。云天河纵身长掠,同时羽箭离弦破风而出,如流星般划过天际斩断阴云,深深刺入龙尾!
郁璘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吼,愤怒癫狂之极,半天的黑云都翻腾如惊涛狂浪。这一箭显然令其重创,诛仙杀阵停滞不动,却陡然敞开一个入口,郁璘长尾一甩,挣扎着遁入虚空之中。
“它没死——”云天河情不自禁追上前去,蓦然间却是九天雷动,苍穹之上电光磅礴,轰然作响,金光迎头照拂而下,将他困锁在了原地。
玄霄冷冷哼了一声,双目似慑人寒冰,“天罚来得倒快!”话音刚落,第一道天雷已劈落下来,云天河捂着胸口闷哼一声,屈膝跪倒在地,重重咳出一口血来。
紫胤站起身来,话音无喜无悲:“三道天雷,威力会逐渐加强。天河,你能否支持?”云天河躺在地上,面色苍白若纸,意识已模糊不清,却仍强忍着点了点头。紫胤既为仙身,天雷便伤不到他,而他也无法靠近半步,只能隔着数尺之遥静静相望。
云天青本站得远远的,背过了身去不忍看这一幕,终究又狠不下心,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便欲走上前去。忽而手臂被人牢牢扣住,云天青诧异地回头一看,只见玄霄直直看着自己,面上虽不动声色,却仿似透骨的冷。“你要干什么?”玄霄道。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救我儿子啊!”云天青不假思索地答道,扣在自己臂上的五指猛地一紧。云天青忽然心头一动,顷刻间像是明白了什么,毫不退避地对上玄霄的目光,唇边慢慢绽出一抹浅笑。
“师兄,你是在担心我?”云天青笑语轻佻,轻描淡写道,“难不成……你也有那么一点喜欢我?”
若在往常,玄霄定已拂袖离去,然而此刻他竟什么也没说。云天青越发笃定,也笑得更加开心,甚至凑上前了几分,玄霄纹丝不动,只沉默地阖上了眼。两人近在咫尺,气息交错拂过对方面颊,云天青看着玄霄眉间那一痕明艳赤纹,笑意渐渐敛去,目光顺着那凤目鼻梁和薄唇一寸寸向下描摹,最后,停在了将吻未吻的距离。
他与他年少时同门学艺,结金兰之契,后来背道相驰,死生不复见。时光兜兜转转终成今日,两人早已非昔日模样,那些汹涌的爱恨与悲喜也都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玄霄,你喜欢我。”他轻声开口,似耳语呢喃。
玄霄忽然睁开了眼,目中神色异常冷静,声冷若冰:“你过去,定然灰飞烟灭。”
孰料云天青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摇头道:“你我都明白,我不过是一缕鬼魂逆天还阳,偷得三五日生机,终有消散之时,支持不了多久了。到那时,我轮回转世去了,今生的尘缘忘得一干二净,对你我都是解脱。只是想来……也怪无趣的,所以就算灰飞烟灭,不入轮回,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玄霄不复多言,只松开手转过了身去。云天青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亦是感慨万千,张口欲说些什么,终究又默默咽了回去。
观星台另一边,云天河躺在地上,牙关紧咬强忍痛楚,身周笼罩着紫胤施加的法障,正迅速为他积蓄真元,天空中雷声隐隐,第二道天罚即将降下。云天青走过去将云天河扶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抬手在他的发顶揉了一把,笑道:“傻儿子长大了。”
“师叔不可——”紫胤低声道。云天青竖指于唇,朝着紫胤无声地摇了摇头。云天河神识不清,只在那熟悉的怀抱中蹭了蹭,本能地汲取着父亲的温暖。
头顶轰然作响,数道烈火金芒割裂沉浓夜幕,顷刻间神光万丈,汇作一股洪流,咆哮着斩落下来,尽数打在二人身上。天雷威力虽被分去一半,仍是震得云天河如断线纸鸢般飞了出去,整个人重重撞在树干上,砰一声摔下来,衣襟上染了斑斑血迹。云天青伏倒在地,已然气息全无。
不待有片刻喘息,第三道天雷已然接踵而至。只见眼前异象突起,山峦坍塌、洪水倒卷,天空与大地陡然生出巨大的断痕,犹如镜面一般碎裂开来,顷刻间已是天崩地坼,世间一切尽皆化作齑粉,被裹在一片红莲业火之中,向着云天河席卷而来!
这最后一道天罚力贯山河,以凡人之躯绝难承受,紫胤闭上了眼,默然长叹。
正当此际,黑沉沉的夜空上兀地绽开一道罅隙,彷若被生生撕扯开来,从中飘出了一团绛紫色的轻柔雾气,化作点点紫色碎光从天跌落,如甘霖初降。同时间,玄霄眉宇一轩,眼底尽是凌厉杀气,宽袖一扬,羲和斩划破长空,阳炎煞气与凝冰诀的威力糅合交汇在这一剑中,犹如盘古开天辟地的一斧。霎时紫气沛然、明焰焚空,两股至强至盛的灵力碰撞在一起,一同将那天雷从中截断,消弭于无形。
三道天罚就此终结。云天河身受重创昏迷不醒,好在性命无恙,云天青的身躯却在逐渐消散。玄霄收回手,二话不说上前抓住云天青的衣领,将人一把拎起,剑光闪处,已然不见踪影。
紫胤赫然抬头,望向天际那一抹氤氲紫雾,风声凛冽,似乎夹杂着泠泠箜篌弦音,清越如昆山玉碎,又有欲语还休的的愁思。一枚紫色晶石自天边翩然坠下,落在云天河的心口,异彩流光,迅速漫过他的全身。
“紫英……咳咳……”良久,云天河恢复了些许意识,喃喃唤道,“那是……什么声音?好熟悉……”
“是幻暝界。”紫胤轻轻叹了口气。此时那团紫雾已悄然隐去,杳无痕迹,唯余茫茫无边夜色,朔风浩荡而过,他系在腰间的那枚九龙缚丝剑穗翻飞起来,像一只翩跹的红蝶。
几番春秋,几许旧梦,皆已随风流云散去。数百年的光阴在他眉间眼底无声滑过。
半山腰处,玉虚掌门与天墉几位得道长老以法力搭起一座座玄台,为紫胤真人辅阵。陵越不动声色地隐于一角,控制着与七星伏魔阵相连的枢纽。
郁璘遁逃之后,先前那道入口便凭空消失,有功力深厚之人试着御剑上去,然而诛仙阵周围竟似有一面无形的气墙,无论如何也无法接近。黑色漩涡仍在运转不休,显是施阵者尚未死去。
“那头角龙虽然受了重伤,但只要一息尚存,难保不会卷土重来。”威武长老抚着花白的长须,肃然道,“它以自身为阵眼,若要彻底破阵,唯有将其诛灭,然而……”
他摇了摇头,一时也无计可施。玉虚真人颔首道:“然而这个阵法一经发动,便脱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自有其运行法则,我们之中绝无一人能够进入,除非是不在三界六道内的命格,但是——”
“只有我能去。”
百里屠苏手执拂苍云,长身而起,语气异常平静淡漠,却清晰无误地传到了所有人的耳边。
玉虚真人微微一怔,随即心头一震,忙道:“师伯不可犯险,宜从长计议……”
百里屠苏抬头向天际扫了一眼,蹙眉道:“别无他法,不必多言。”说罢朝众人抱拳致意,转身大步向玄台顶处走去。他在天墉城辈分特殊,诸位长老面面相觑,皆不知该如何劝阻。
陵越盘膝端坐于光阵之中,吐纳清气,心神空明,戒绝五识,对下方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直至隐约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靠近身侧,他才缓缓收敛真气,睁开眼来,便看到百里屠苏屈膝半跪在自己面前,面色有些疲累,眸光却异常明亮,湛朗如长天。
屠苏看着他的双眼,眉间似有淡淡笑意,“师兄,可否借我三分功力?”
“怎么,你受伤了?”陵越皱眉问道,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脉象并无异状,然而屠苏摇摇头什么也没说,陵越便也没问,只将自身灵力渡了些许给他。
“……”屠苏忽而目光闪烁,双手悄然握紧,下意识侧过脸,避开了陵越的视线。
陵越这才心下一沉,察觉有异,问道:“等等,你准备独自闯入法阵,迎战郁璘?”屠苏一言不发。陵越斥道:“荒唐,怎可意气用事!”
“我自会惜命,小心行事。阵法一旦成功,天下众生皆难幸免。”屠苏霍然起身,神情颇为坚定,“阻止郁璘,刻不容缓。”
陵越乍失部分灵力,又要维持伏魔阵运转,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勃然怒道:“混账,你给我回来!”
百里屠苏低着头,与陵越四目相接,抱拳道:“倘能平安归来,自当向师兄负荆请罪。”虽然心意已决,不想话刚出口,他却蓦地眼眶一热,看着陵越眼中掩不住的惊痛之色,依稀像是旧事重演。前路同样是风雨如磐,凶吉难卜,亦是一样的两厢沉默,欲言又止。他深知陵越为人,然正因如此,才愈令他感到愧疚。
静了半响,陵越缓缓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他看着屠苏站在那里,长剑在手,衣袂临风,周身似有利剑锋芒,多少愤怒和关心便也都无从开口。无论从前或是现在,他都不会干涉他所作下的每一个决定。
忽而屠苏俯下身来,在陵越唇边轻轻一吻,似落絮轻沾,飞花扑袖,却又一触即离无从挽留。陵越气息微滞,倏然间一阵剧痛袭上心头,他不堪承受地按住了胸口。
屠苏已转过身去,对此毫无察觉,方走出几步,他脚下一顿,终究还是没有回头。
陵越的心像是被丝线勒住,一下接一下地抽痛着,眼前诸般景象都变得模糊起来,仿佛隔了一团深重的雾气。唯一能看清的,却是屠苏渐行渐远的背影……一时间不辨今夕何夕,而那段被尘封已久的记忆冲破了禁制,化作片片飞羽在眼前闪现。
——倘若易地而处,苍生大义与至亲至爱,二者你该如何抉择?
——于我?百年前早已经历一回。
——如今的陵越呢?
——如今的陵越,对此亦是无解。
……
展剑坛上的风从流年旧梦里迎面吹来。
☆、嵩阳松雪有心期
九十七年前,百里屠苏回天墉城解封,时寒霜始降,北雁南飞,江山一片秋声。
金风冷雨自南向北渐次铺染开来,到得昆仑,已是半山新雪。
红玉与百里屠苏一道同行,因身份之故,在山腰处即驻足不前。屠苏独自拾阶而上,隐约听得红玉在身后说道“望君珍重”,他心头微热,步伐却未有半分犹疑。
寒烟苍翠,远树萧萧,脚下的青石阶生了薄薄一层苔藓,迤逦通向仙山深处。那里岁月清寂,远离俗世纷扰,山巅上白雪皑皑,烟岚和云霞中是他许久未能归去的家,和他如今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
远处,天墉城山门上的结界感应到本派弟子气息,机括开始转动。屠苏抬头望着缓缓开启的石门,忽地想起一些往事。
年少时山中修道,他只觉如身困囹圄,终日落落寡欢。直到后来因缘际会下得山去,方觉红尘熙熙攘攘,世事沉浮若江海,虽未踌躇往复,对师门亦不敢有片刻忘怀。他想起出海前在青龙镇码头上曾见到一名落拓书生,自言离家远游,天涯羁旅,也该到叶落归根的时候了。那时命运尚未将他推至绝路,而他心中所思所想,无非是待一切事了,便回师门请罪。
却不想此番重踏山路,竟已天翻地覆,再也非往日心境。
上古延续至今的宿命,太子长琴魂魄分离之事,与欧阳少恭之间的因果孽障……数千年的旧事在他说来不过寥寥数语,因自认心之所向无惧无悔,其中万千波澜便都掠过不表,只言愿解除身中封印,尽得焚寂之力,护苍生一夕太平。
直到紫胤真人沉声叹息,道:“欲我成全之事,却始终危及你之性命……我一再应允,又当情何以堪?”百里屠苏方才心中一酸,抬起头来看着师尊的背影。
他不畏生死,更明白道生天地之间,生者道之化境,死者还道于天,他只是觉得愧疚不忍,想到这八年以来的授业之恩,孺慕之情,到而今终不得已将深恩负尽,不得两全。
拜见过师尊后,屠苏回玄古居稍作歇息,推开房门,只见屋内陈设一如往昔,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旧日时光。床头整齐叠放着一套天墉道服,是他的旧衣,眼下他虽已不再是天墉城弟子,然而此行一路风尘,又无其他衣物可换,便将那身衣衫重新穿在了身上。
出门时已近黄昏,天际斜挂着一抹残红落晖,身畔长风凛冽,崖下云海苍茫。展剑坛上空旷而宁静,百里屠苏沿着云浮石梯走过去,看见那块用于试炼修为的山石,上面凌乱插着许多利剑,他忽而心中一动,一眼便认出了独属于陵越的那柄霄河。
他伸手轻轻抚过去,低头默然良久。藤仙洞前仓惶一晤,铁柱观内又是匆忙别过,短短几面,均有许多外人在场,有些话还未来得及当面说清,只觉人生确是别离易,相聚难。
那些朝夕相伴的光阴自眼前簌簌闪过,不知不觉间他已眉宇舒展,眼中露出一丝堪称温和的神色。背后有脚步声自远而近,屠苏忽有所感,不知为何竟生出些近乡情怯之意。芙蕖见了他,欣喜唤道:“屠苏师兄!”
屠苏转过身去,便看见陵越踏着遍地落霞向自己走来。
那一瞬山川寂寥无声。
是夜,百里屠苏辗转不能眠,心底百般杂念纷沓而过,沉重难安。
这段时日变故频生,四处奔波,心绪大起大落,他本就疲惫至极,明日一早又要解封,原该好好休息,然而一闭上眼,就会止不住地想起陵越先前所说的那番话——
“若有朝一日我当真执掌门派,于心目中,早已定下执剑长老之人选。此人……即将远行,那个位子便会永远空着,直到有一天……他从远方回来。”
他与他彼此知之甚深,向来心意相通,许多情义无需宣之于口。陵越此诺,无疑令他勇气倍添,心意愈加坚决,却更像是一场只有他二人知晓的郑重的告别。在此之前,他亦想过与陵越重逢时的情形,断没想到会是如此,前路渺茫,焚寂握在手中仿佛有千钧重。
铜壶滴漏叮咚作响,小窗下油灯燃尽,晃晃悠悠泯灭了最后一丝光亮。屠苏深吸一口气,终于翻身下床,披上衣裳推门走了出去。
这夜天上有积云,月色不甚明朗,洒在地上只是极淡的一层薄银,照着石板罅隙和松枝上的白霜。昆仑地处边塞,日落之后则更是酷寒,也唯有这般清苦之地方可涤荡心神,寻觅至道。四下十分安静,顺阶而淌的水渠中浮着碎冰,偶有几名巡夜的弟子来回走动。
百里屠苏沿着曲折山道漫步向上,不多时便来到了后山思过崖。
他因身怀煞气之故,自小不得与其他师兄弟一起练剑,大半时间里,都是由紫胤真人在后山单独教导,后来年纪稍长些,师尊便不再时时看顾,只剩下他与一只鹰朝夕作伴。而危崖之上是派中弟子面壁思过之所,他虽恪守门规,亦不免有被旁人挑衅,意气用事犯下过错的时候,因而此地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崖上山石嶙峋,崖边有几株老松,此时已尽数披上了厚雪。峭壁上有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山洞,内里敞阔干净,百里屠苏熟门熟路地走进去,倚着冷墙在石床上坐下。
山上风声凄紧,幽凉月色和着白雪清光照进来,天上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珠。屠苏像幼时独自清修那般,盘膝打坐,澄定心神,先时那些烦闷不安的杂念方才逐渐消除,灵台重归平静,转而却又想起一些往事。
不是孤影相吊的寂寞,不是受人排挤的失落,不是有志难抒的苦闷,也不是被冤杀害肇临而被囚禁在此的愤懑和不甘,而是……
那年他与陵越比剑事后,陵越养伤百日,稍有好转即向掌门澄清原委,一刻也不曾耽误,亲自上思过崖来接他。那日天寒地冻,整座昆仑山都被茫茫大雪覆盖,山道上却有几树寒梅凌风绽放,红艳艳的,映着白雪煞是好看。他在崖上远远望见了陵越,一时惊喜交加,鼻头却忍不住地发酸,险些连话也不会说了,只知迎着陵越大步跑过去。鞋履陷进厚雪里,不管不顾地奋力□□,随即又摔了个踉跄。
山路湿滑险峻,下方是万丈深渊,陵越看得心惊,扬声叮嘱他留在原地别动,他却全未听到,耳边只有自己热烈的心跳声。陵越也顾不上自己内伤未愈,施起轻身之法,三两下便轻飘飘跃至他面前,还未开口责备,他已攥住陵越的衣袖,一声不吭地红了眼眶。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旁人面前落泪。他向来心性坚忍,即便后来历尽诸般坎坷,死生无常,亦从来都独立支撑,不在人前示弱。
彼时他年纪尚小,却已十分固执,当即背过了身去,用袖子揩净了眼泪。陵越抬起的手便不知所措地停在了半途,片刻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了,师兄带你回去。”
他抱着焚寂剑,跟在陵越身后离开了思过崖。雪落无声,冗长的山道上留下两串脚印,偶尔有几瓣红梅被风吹离枝头,落在他们肩头发梢,襟袖间浸透冷香。即便事后他和陵越各自被罚抄经百遍,如今回想起来,那仍是他在山上度过的,最快乐的一刻。
百里屠苏放任自己迷失在回忆中。昆仑山的风,天墉城的明月,思过崖的旧雪,玄古居的烛光,经库里的墨香,祭坛上的太虚剑印,山门旁的三清石像,西峰下清香的雪莲花,松林里的涧水和奔窜的松鼠……过往他曾忽视过的一切,都在这去而复返的、驻留的最后一夜里,悄悄酿成了不可言喻的温柔。
忽然间,外头有脚步声渐行渐近,屠苏耳力甚佳,已知是有人上了山来。这样的雪天,想必是哪位犯错领罚的弟子。他不由眉头微皱,走近洞口漫不经心地向外望了一眼,当即打算离开,哪知下一瞬却愣在了原地。
——来的人是陵越。
雪下得并不大,绵绵一片如同轻软白絮,依稀有月光流泻在老树枝桠上。陵越孤身而来,并未执伞,只运起了护身罡气抵御落雪,除手中一柄霄河外并无他物,剑鞘上的灵石透出莹莹冷光,映照他眉宇轮廓。
一如当年思过崖上那场浩大的风雪。寒梅冷香从杳远旧梦里氤氲出来。
屠苏却未像那年一样迎上前去,而是下意识闪身退至一旁,借山壁阴影匿住了身形。随即他后悔不迭,然而陵越已走到近旁,此时出去反倒突兀。犹豫不过片刻,陵越却停在了山洞前的空地上,只听铮一声清鸣,霄河剑已飒然出鞘。
陵越似乎并未发现他的行迹,只是在这个风雪交加的深夜里,来危崖之上练剑遣怀。高天上的冷月自阴云后浮出,恰恰好将他的身影投进了山洞里,屠苏低下头,便能看见他挥剑如虹,英姿焕然,一招一式无不是最熟稔模样。
师兄……他嘴唇轻掀,向着地上那个浅影伸出手去,分明这样近,却似隔了山长水远。
山巅的雪依旧静默无声地下着,将红尘紫陌覆盖,将悲欢离合掩埋,那些深藏于心底的情思与妄念却一点点翻涌出来。陵越反手一挽收起剑势,屠苏背靠着石壁慢慢滑坐下去,抬手撑住前额,脑中兵荒马乱,溃不成军。
此时此夜,相见争如不见……
他已无心再刻意压制气息,像是累极,陵越也不知有否发现了他,不进不离,只是在山洞外的石阶上坐了下来,仰头望着天边明月。轻盈的一片雪落在陵越手背上,随即融成涓细水流,顺着指缝淌下去。屠苏闭上眼,将头轻轻抵在石壁上,心跳紊乱得厉害,却连自己也不知缘由,只是无端想起幼时第一次在思过崖面壁,陵越便像这般坐在外头,捧读一卷经书,陪自己熬过漫漫长夜。
“师兄……”他在心里低声唤道。这数日来的疲乏如潮水般漫过全身,他安然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百里屠苏自浅梦中醒转,依稀看见一团浅绯色的雾,像那年山中透骨生艳的红梅。
他心中一动,睁开眼来,原来却是铜盆中的火光在跃动,将一方山洞映得温暖明亮。而陵越就守着火盆坐在那里,一手搭在膝上,一手随意拨动燃烧着的枯枝,神情异常沉默。屠苏将身体撑起些许,披在肩头的长裳就滑落了下去,深紫颜色,是陵越的旧衣。
陵越的衣襟上隐约残有沉檀和白雪的气味,清淡悠远,是流年深梦里萦绕不去的记忆。
他刚有动静,陵越便抬眸看了过来,目光在他面上稍作停留,眉心渐渐舒展开来。没有问他为何在此睡着,没有谈及解封之事,只是状若寻常地道:“醒了?”
“……”屠苏心绪杂乱无章,不知说什么好,只将气息略作调息。那件旧衣被他握在手里,袖口有些褪色,每一线针脚却无不干净而妥帖。片刻后他翻身下了石床,将衣裳递至陵越手边,低声道:“多谢师兄。”
陵越将手中松枝丢进火盆,接过沾染了他体温的衣裳,重又穿回身上,摇摇头,仿佛是在叹气,“崖上风雪大,你尚有要事在身,倘若不慎受了风寒,岂不误事。”
屠苏悄然握紧了手掌,淡声道:“无妨,不会再有下次。”
陵越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拂衣起身向山洞外走去。屠苏暗自定了定神,举步跟上,方踏出山洞,皓月清光就当头洒落下来,照彻遍地积雪,冷风透衣而入,砭人肌骨。
他们在崖边并肩而立,头顶苍穹辽阔,远望处青山迢递,层云万里。
这场沉默的告别本该止于暮色里的展剑坛上。孤崖上的不期而遇,是命运善意的馈赠,亦是从时光间隙里偷得的一点温存。
良久,陵越低声道:“回去休息吧。”
屠苏这才恍惚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陵越侧脸,一开口,便呵出一小段白雾,袅袅消散在夜色中。“我想在此多留片刻。”屠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