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武宗野史作者:celiacici
第2节
这一晚,宁王朱宸濠没睡踏实,记忆总翻来覆去地折磨着他。朱宸濠是庶子,加之自幼丧母,人间冷暖自知。父宁康王于弘治十年薨,因无嫡子,朱宸濠于两年后得袭封宁王。当年永乐帝朱棣“靖难”时胁迫先祖宁献王朱权出兵,并允诺“分天下而治”,夺地位后却又反悔,夺走宁献王朱权出兵权、迁其番地。
此仇不报,何以祭祖?
他答应过父王要夺回本属于他们的一切,可时至今日,他又觉得无比的忐忑与孤独,尤其在吴杰出现之后,他担心看似昏庸的正德已察觉到了他的企图,谋划着将他连根拔起。这般思来想去,直到启明星现于东方方恍惚睡去。
待醒来时,就见一人背对自己坐于晨光之中。
朱宸濠下意识地摸出枕下匕首,那人侧了半张脸,一对酒窝在光影中一深一浅。
朱宸濠这才注意到他一手捧着自己昨日穿着的绸领棉布长袍,一手拿着针线。朱宸濠盯着颇为贤惠的吴杰一时无了言语,昨日一气之下打翻玉砚,确有听腋下撕裂之声,却并未在意,之后便也忘了。朱宸濠虽贵为藩王,却从不骄奢,这袍子虽有些旧了,却是父亲朱觐钧赐予他的少得可怜的物件之一。此时,吴杰手上的活儿已收了个尾,挣断线头拎起袍子轻轻抖了抖,递到朱宸濠跟前,朱宸濠回过神来,沉着脸接过袍子搁在床头,显然对于吴杰的多事并不领情,还嫌他的手污了这袍子似的。
“如何进来的?”外头分明有人把守。
“趁着他们交班。”吴杰毫不避讳道,“我怕你夜里不适,想过来瞧瞧,又怕你那侍卫不许。”这说的自然是张锦。
朱宸濠心中恼火,却也碍于吴杰的身份无法发作,唯有冷冰冰道:“不劳费心。”
吴杰笑了笑,也不多言。
等朱宸濠穿戴整齐走出房间带走门口的侍卫后,吴杰才若有所思地往自己房里去。
半路,吴杰正遇上风尘仆仆归来的左长史刘卿。
宁王府长史由皇上钦点,为宁王府职权最大的属官,宁王府右长史于去年寿终正寝,目前尚未指派,于是宁王府内事务便由这位左长史一人代为掌管。然刘卿表面上听命于宁王朱宸濠,实则与监视宁王的锦衣卫密切联系,一年前刘卿父亲病危,恰逢重阳,便请假回祖籍太原见父亲最后一面。
入殓出殡之后,刘卿按规矩须离职持丧三年,然而上书后得到的答复却是让他居丧期间仍担任左长史一职,这自然是因刘卿于宁王府任职三年,对王府情形最为了解,一时也找不出比他更适合的人选。刘卿是孝子,得此令又无法责怪朝廷,只得迁怒于朱宸濠。于是此刻,终于赶回宁王府的刘卿脸上满是不悦。
吴杰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而刘卿也于半路自锦衣卫那处得知,正德皇帝又派了这么个人来,两人互望一眼,便都一言不发地擦身而过。
都是正德皇帝的棋子,如何行事,全凭他一人主张。
刘卿象征性地问候了一下正散步的朱宸濠的病情,朱宸濠也象征性地安慰了一下刘卿让他节哀顺变,关系微妙的二人在一派和乐融融中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而这边,吴杰去朱孟宇房里唤他起床,小孟宇睁开眼,看到吴杰便伸了莲藕小手要抱。吴杰笑着将小家伙从被子里捞出来,搂怀里迅速给他套上夹棉的袄和外头的衤曳衤散。
小家伙来到殿阁内雕着蝙蝠的梨木桌前,给朱宸濠行礼并询问他昨晚可还睡得安好,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这才忐忑地坐上了椅子。嘴里仍荡着中药苦味的朱宸濠这才命下人上早点。
朱宸濠不但节俭,吃的也清淡,甜的那几盘都是给孟宇备的,他自己只喝碗小米粥,吃到一半,朱宸濠发现桌上多了盘糕团,那一个个圆润的糯米团上滚了一层芝麻,看起来格外诱人。
“枣泥馅儿的,尝尝!”吴杰放下盘子后也自顾自地坐了。
小孟宇眼睛一亮,兴奋地夹起一只,嘎吱嘎吱的噘着芝麻,这团子竟还夹杂着一股桂花香。
“这桂花我亲自打的,加糖封了月余……”说到此处又转向朱宸濠道,“还留了些晒干的给你泡茶,化痰止咳,兼治体寒肾虚。”
不知哪个侍卫被踩了脚,“哎哟”一声,让朱宸濠气得又红了脸。吴杰当即搂过羞愤难当的王爷,就盼着他病发好便宜了他,不料被狠狠踢了膝窝,只得含笑看王爷拂袖而去。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日子看似太平,左长史刘卿依旧向锦衣卫事无巨细地上报宁王的一举一动,每天砸树发泄的张锦也已开始习惯握着刀柄看吴太医把他家王爷气得跳脚,再用一吻化解所有病症。
身形伟岸的张锦常常托腮望着窗外的鸟儿想,等他家王爷病一痊愈,他立刻就要将这眉清目秀的无耻之徒剁成肉酱,然而吴太医依旧如一朵奇葩般盛开在宁王府里,照样怡然自得地替父子俩打桂花、缝袍子、熬中药、种蘑菇……
种蘑菇这事,是吴杰无意间提起的。在好奇心颇重的小王爷朱孟宇的鼎力支持下,吴杰在宁王府亲力亲为地搭了个菇棚,出菇后找了个仆役负责每日通风、喷水。待蘑菇生长到中期,吴杰采了些炒青菜,鲜美入味,朱孟宇每次都能独自包揽一盘。朱宸濠虽一如既往地对小王爷的“不学无术”表示不屑,但私下里却让人隔三差五地拉些牛粪来当肥料,这在知道朱宸濠有洁癖的张锦看来是极为不可思议的。
袅袅秋风,草木黄落,没几日便到了中秋,吴太医早与小孟宇咬耳朵,约好当晚偷偷溜去赣水边的集市游玩。
自幼被父王禁止外出的小孟宇为此兴奋了好几日,终于盼到当晚,随身带了好几件自认为值钱的古玩,打算去集市上换些讨喜的玩意儿来。吴杰替小孟宇换了身厚衣服,又弄了顶瓜皮帽给他戴上,瓜皮帽略大,盖住了小孟宇的额头,衬得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煞是可人。
可如何出府却成了个问题。在宁王府里为所欲为都可以,唯独不能随意出入。在宁王府各个门把手的护卫,好些个是宫里头派来的,正门直接由十几名锦衣卫守着,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然而这个问题难不倒吴杰,他这几日总泡在典膳所,与典膳师傅宋慕混了个“情投意合”,要对个把人下点分量不足的迷药再容易不过。
算准了时机,一大一小趁着夜色溜到了小北门,那两护卫早就因药效发作倚着墙睡死过去,但北门钥匙不在他们身上,吴杰唯有将两人放倒叠在一处,背着小孟宇翻墙而出。
成功落地后小孟宇欢呼的话还没出口,扭头的一瞬便脸色一变。
吴杰顺着小孟宇目光看去,就见了不远处染了月色的一抹影。
朱孟宇怯怯地往吴杰身旁挨了挨,瓜皮帽都给蹭歪了。吴杰看了眼冷着脸的朱宸濠,想他定是遣人监视着两人的一举一动,故而才能在那两名护卫药效发作之际先一步在外头等着。但他若真不想他俩出去,为何不在里头边截住他俩?朱宸濠却并没有和吴杰沟通的意思,在朱孟宇身上扫了圈,便转身走入夜色之中,让被晾下的一大一小颇为莫名。片刻后吴杰才想起,朱宸濠走的正是通往集市的方向,于是抱起小家伙附耳说了几句,小孟宇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吴杰笑了笑,快步追上。
朱宸濠虽是大步流星,但却会在转角处放慢步子等抱着小孟宇的吴杰跟上。小孟宇高兴坏了,搂着吴杰的脖子紧盯着父王的背影。
杨柳月中疏,祭月前家家户户都得去集市一趟。月神像、月光纸、红烛、月饼、西瓜、苹果、红枣、李子、葡萄等祭品自然是少不了的。
寻常百姓将月神像或绘有月光菩萨的月光纸面朝月亮摆在大香案上,西瓜切成莲花状供在神像前,燃上红烛,依长幼之序拜月,随后由女眷将月饼切成大小相同的几块分与家人。
当然市肆间除了祭品,还有不少为孩子设的玩意儿。小孟宇一到集市便目不暇接,看什么都有趣,却又怕丢了他的宁王爹,小脖子来回地扭。朱宸濠本是想过来的,却正见了吴杰朝他这边瞧,于是哼了声原地不动。小孟宇不免有些失望,吴杰放下他牵着手道:“我看着你父王,别走散了。”
小孟宇兴奋地点了点头,开始时还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但没多久便开始拉着吴杰小雀儿似地四处飞。朱宸濠总站在离二人几步开外的地方,端着副冷眼旁观的架势,但每每吴杰回头,都发现他在看这一处。朝他笑笑,他却又装没瞧见。
吴杰叹了口气,这别扭性子!
只这一分神,刚还牵着的小孟宇就不见了踪影。吴杰心下一惊,忙四下寻找。幸而不久便在围着看舞火龙的人群中看到了踮脚张望的朱孟宇。吴杰忙将小家伙抱起来好让他看得更远些:“怎么一会儿就没影了?若你走丢了,你父王非要我命不可!”
周遭吵杂,小孟宇没听清吴杰说的什么,火龙尾巴一甩,视线便又被牵引过去。
用稻杆扎成的龙身上插着燃烧的香,几名壮汉喊着口号舞动着火龙,伴着爆竹声在视野中舞出道道熠熠。待火龙舞毕,小孟宇仍觉着不过瘾,抱着吴杰脖子摇头不肯离去。
吴杰无奈,偏首正瞥见朱宸濠望着赣水上的一溜红出神,在喧闹中顺着那方向一指。小孟宇被这景象所吸引,着急着要过去。这回吴杰可不敢放小家伙乱跑,抱着他挤过了人群。
其实将“一点红”灯放入江中的习俗自宋朝便有,寻常百姓习以为常,但对这对深居简出的父子而言,却是难得的景致。这满江顺流而下的橘红,仿佛无数盏红日,寄托着家家户户的祈望,穿透夜色驶向远方。
小孟宇好奇,在吴杰放下他后伸手去够离自己最近的那盏,吴杰忙止住他:“碰了便不灵了。”
随即从一旁小贩那儿买了盏莲花形的灯,要来笔递过去:“你也写个!”
小孟宇接过笔,扬起稚嫩的小脸:“写了便能灵验?”
吴杰替他正了正戴歪的瓜皮帽,笑着点头。
小孟宇提着笔想了会儿,才落笔一行。写完吴杰接过了,替他点上蜡烛,包着他的小手,将灯盏小心翼翼地搁在水中。红菏菡萏嫣然,在水中打了个旋儿便缓缓向下游飘去。小孟宇凝视着那盏清丽,直到他消失在重重夜色中……
“我知一种草,亦名‘一点红’,待你父王好些了,带你去瞧。”
小孟宇一听自然高兴,又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被自己遗忘许久的父王。小孟宇猛地站起身,却因蹲了太久而两腿一麻险些摔倒,幸好吴杰扶住了,替他揉着道:“你父王在那边。”
小孟宇顺着吴杰视线看去,就见了朱宸濠正在一卖月饼的市肆前。小孟宇牵着吴杰穿过人流跑过去。
朱宸濠也不看二人,挑了样子好些的,让人包了提在手中。小孟宇闻了那饼香,方觉着有些饿了,牵着吴杰眼巴巴地看朱宸濠手中的纸包。朱宸濠自顾自往前走,没几步却忽地停下了。小孟宇猛地刹住,险些撞上朱宸濠。朱宸濠却没注意到,回过神,将香气四溢的纸包递了过去。看着跟前递过来的纸包,小孟宇半晌回不了神。直到吴杰拍了拍他的背,这才双手接过,道了声“父王……”
朱宸濠不等他说完便收回手,袖子一角擦到小孟宇的脸,小孟宇便盯着那袖子出神,想着那双手若落在自己脸上该是怎样的温暖。吴杰看不惯那么小的孩子便挂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取过纸包打开口让香气溢出来:“小饼如嚼月。”
小孟宇收回目光,从纸包里取出一个月饼,对着上头印的嫦娥奔月端详片刻,却是递给了吴杰。吴杰摇摇头,示意他先吃。小孟宇咬了两口才咬到中间的酥饴,一股香甜于齿间蔓延开来。
吴杰看小家伙吃得投入,忍不住逗他道:“你可知这月饼来历?”
小孟宇满嘴的馅儿摇了摇头,吴杰于是道:“当年太祖的谋士刘伯温于中秋民众互赠圆饼之际,在饼中夹带‘八月十五夜杀鞑子’的字条,百姓见了一传十,十传百,如约于当夜手刃‘鞑子’,过后家家吃圆饼以示庆祝。后徐将军攻下元大都,太祖便传谕中秋同庆,并将圆饼赏赐臣民……”吴杰在朱宸濠的瞪视中笑着替噎到的小孟宇抚背,“但这只是民间传说,实则这饼中夹字为太祖起义时的劲敌张士诚所为,只是成王败寇……”吴杰揉揉那小巧饱满的耳垂。
走在前头的朱宸濠听了这句忽的脚下一顿,隔着来往的过客与吴杰对望。
吴杰笑了,朱宸濠却一皱眉,收回目光,重又举步前行。小孟宇还在回味月饼的香甜,吴杰却望着那烟青色的背影若有所思。
吃饱了的小孟宇蹦跶了会儿便开始犯困,吴杰抱起小家伙,小心翼翼地避开行人缓缓前行。不知何时,朱宸濠的步子也慢了下来。吴杰想了想,几步赶上去,将怀里的小家伙递过去。
朱宸濠不屑地瞥吴杰一眼,却在看到嘴角沾着月饼屑子睡得正香的小孟宇时再是移不开视线。
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将这唯一的子嗣抱在怀里……
这软软、小小的一只,暖在心头,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与踏实在这个团圆之夜悄然而至。
朱宸濠从记事起,父王朱觐钧便是高高在上的权威,尽管他年轻时眠花宿柳,但他也是年幼丧母的朱宸濠唯一的依靠。对于这位从不正眼看他的父王,身为庶子的朱宸濠只能心怀敬畏,在姐姐们撒娇耍性子的时候苦读诗书兵法,期望得到父王赏识。
这一等就等了二十年。
朱觐钧病入膏肓之际,迫于“无嗣除国”的惯例,方立朱宸濠为世子。临终前,朱觐钧将朱宸濠叫到床前,编了一通当初不近人情是为了磨练他心智之类的话,并嘱托朱宸濠定要报当年朱棣挟持宁献王朱权之仇,早日走出这片藩地……
朱宸濠并不真信这番话,但这是他最后能尽的一点孝道。父王指定的妻子——娄妃难产去世后,朱宸濠和一位王府里的奶娘一同将孩子拉扯大。但奶娘也有自己的孩子,不能整日只在王府里守着朱孟宇。待朱孟宇两岁时,朱宸濠便让奶家回了老家。可以说,这孩子是朱宸濠一手带大的,但在朱宸濠的记忆中,父子间并不存在温情二字,他只会如法炮制地用朱觐钧对待他的严厉来对待这个孩子。
自从孟宇懂事后,朱宸濠便再未抱过他,整日亲自监督他读书练字,盼他能早些懂事,成为独当一面的人中龙凤。然而这形容酷似自己的红颜薄命的娄妃之子,却天真善良、不谙世事。常拿他与自己儿时相比的朱宸濠自然无法满意,终日怒其不争。直到此刻抱着他,才生出些恍然。
儿时最渴望的,不过这一份亲近……
朱宸濠就这样抱着朱孟宇在热闹的街市中走了许久,吴杰担心他方病愈身子经不起折腾,止了步子道:“我来……”
手到跟前,朱宸濠却退了半步,随即扭过头,抱紧怀里的小家伙装没听见。
吴杰万没料到堂堂宁王竟会有这般孩子气的举动,随即便看到那平日里总绷着的玉容上浮上的一抹绯红……
身边炸开个爆竹,心头便突地一跳,不知不觉便撞了人。
那小贩“哎哟”一声,手里挑的单子落在地上,筐里几只泥偶滚落在地。
那是几只衣冠踞坐的兔儿,眯着眼,竖着耳,透着股机灵劲儿。这惟妙惟肖的偶像,正是捣药的兔儿爷,民间儿女多于中秋祀而拜之。朱孟宇的生肖便是兔,生来也偏爱兔,一次朱宸濠打猎带回一对野兔,竟被他偷偷养在房里,晚上抱着入睡,朱宸濠发现后大加训斥了一番,却未收走那对兔儿,默认朱孟宇养在院中,如今那对兔儿已是在院里掏了洞生了一窝小的。
吴杰似也想到小孟宇定会喜欢,刚要掏钱,身旁人却已捻了几枚铜钱递过去。于是一对眯着眼的兔儿,在三人回去后被供在了小孟宇的房里,一大一小,月光下亲密地靠着。当然,在王府里迎接他们的除了嗷嗷叫着“王爷这三更半夜的怎么也不说一声便走了”的张锦外,还有冷着脸的刘卿。
那两名失职的护卫已被他命人看管起来,少不了要一顿打。而那些以为是朱宸濠和吴杰联手耍手段脱离他们视线的锦衣卫更是气急败坏,此事若报到上头,他们多会因玩忽职守而丢了性命。被这一群人一闹,无父无母无妻室的朱宸濠也没了阖家祭月的兴致,将典仪晾在一旁,早早回房里歇息了。
片刻后,吴杰给朱宸濠端来了药,边看他喝边道:“你猜,装睡的小兔儿方才在花灯上写的什么?”
大兔子自顾自喝药,耳朵却竖了起来。
“他写,‘祈望父王早日痊愈。如有来生,能做对寻常父子’……”
大兔子耳朵尖颤了颤,摩挲着碗不说话。
“‘虎父无犬子’,可他要的不是万人称臣,而是你……”
“铛”的一声,碗底残留的中药晃出些许。
吴杰止了话语,端着药碗走了。
房里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朱宸濠熄了灯,独自坐在洒了半边月色的漆木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秋虫鸣声忽地清晰起来。朱宸濠抬起头,便见了一点微光飘进来。到了跟前,才知是一盏雕得拙劣的蛋壳灯。图案依稀是只大兔子抱着小兔子,旁边守着只眯眼笑的狐狸。
吴杰也没说什么,将提着的灯交到吴杰手中便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提着蛋壳灯的朱宸濠望着那一盏玲珑呆坐良久。
今夜,灯火万家。
却唯独这一盏,是只为他而亮的……
于月坛祭月后大宴群臣的正德皇帝在酒过三巡后偷溜回了豹房,枕着江彬肚子批阅奏折。江彬也做了盏蛋壳灯,雕上些不成形的秋海棠、玉簪花后递给正德皇帝题字。
正德皇帝想了想,朱笔一挥,在蛋壳上仅提一字——疼
左右内侍以为此字别有深意,纷纷效仿以讨正德欢心。
于是那一夜,“蛋疼”满豹房……
☆、第六章大炮
之后正德皇帝的勤恳也没能换来文官们的赞美,终于得知真相的言官们还沉浸在就正德皇帝狎虎之事喋喋不休的批判之中。当然,大部分的官员都是老狐狸,不急于打钱宁这条落水狗,一是因钱宁还坐着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二是他们要忙着试探一人。
此人不用说,自是正德皇帝跟前的红人江彬。
江彬来者不拒,凡是上门来走动的,都好声好气地迎来送去。如今他尚未在朝中站稳脚跟,文臣得罪不得,也拉拢不得。
正德皇帝倒不怎么在意这些,那日,正德皇帝在向内阁首辅李东阳哭诉手头紧未果后,便换了身装扮拉着江彬带着几位招摇的“大汉将军”去大街上“选址”。
选址,选什么址?
江彬颇为纳闷。
着襕衫扮成儒生的正德皇帝,让扮成小厮的江彬牵着驮了大包袱的驴儿,自己则端着个罗盘从永定门一直走到钟鼓楼,勘察一番后,扯开绘者地图的卷轴,在这纵贯南北的中轴线的黄金比例位置划下了一个圈。
“皇上这是……?”江彬探过脑袋来瞧。
正德皇帝整了整皂绦软巾垂带道:“我思量着寻个营生。”
江彬隐隐觉得胃有些疼。
“想鼓捣些火器,他们只当我胡闹。”正德皇帝自哀自怜了一番。
江彬记起初见时正德皇帝鼓捣的那些个纸糊筒,也觉得这不过是正德皇帝的消遣,军内有神机营,这些火器的制造自然是无需正德皇帝操心的,但听正德皇帝此言,似他并未将这当作消遣。
当日,正德皇帝兴致勃勃地打道回府时,又忽而道:“初七回宣府?”
江彬点了点头,就听正德皇帝“啪”地合了扇子道:“同去。”
江彬想起梁储和蒋冕老泪纵横的脸,于是胃更疼了。
三日后,雷厉风行的正德皇帝抛下一群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大臣和跳脚指着他鼻子骂的言官,带着锦衣卫、内侍和二奶江彬直奔宣府而去。
宣府山川纠纷,地险而狭,去京师不足四百里,南屏京师,后控沙漠,为防蒙古族南下的咽喉之地。洪武二十八年,太祖封皇子朱橞受为谷王,就藩宣府,守此边陲重地。正统十四年,土木之变英宗被俘,宣府遭战火侵袭,为瓦刺侵占。直至明景帝即位,于谦力排南迁之议,坚守京师,亲自迎战直逼京师的瓦剌军队并击退之,明军方收复边关。
“当时若无于少保,也不至于有宣府的今日。”正德皇帝骑着他的枣红马,望着残阳如血中的边境感叹道,“只可惜那些个莫须有,终是要了他的命。”
江彬也记得这位冤死的刚正不阿的将领,江梓卿曾说,高处不甚寒,一人的正直抵不过众口铄金,更抵不过皇帝的猜忌。故而江彬常提醒自己,莫锋芒毕露,莫恃宠而骄。
两人感叹之时,接了命令的万全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王继及都指挥同知李时春已经骑着马出现在了视野中,但两人身后只跟了寥寥几个随从,以这般阵仗迎接正德皇帝显是有怠慢之嫌。
都指挥使王继带着一行人先行下马行礼,继而直言不讳道万全都指挥使司公务繁忙,他和李时春来接正德皇帝已算是给足了面子。万全都指挥使司设立于宣德五年,管辖两个州、十五个卫、两个千户所、五个堡和七座城,确实军务繁杂,但也不至于连皇帝亲临阅兵都无恰如其分的礼遇。
正德皇帝却不介意,说了几句慰劳的话,便在两人引导下前往宣府教场。北元各部侵扰多从宣府边境进入,故而历来宣府屯兵甚多。作为军事重地,宣府的教场与大同的婆娘、蓟镇的城墙并称本朝“三绝”。宣府教场建于洪熙初年,坐落于昌平门外一里多处,房屋、墙垣全用砖石砌成,名为将台,前设阅军台,内设演武厅,东西两边建有各营将领的官厅。
正德皇帝此时站在阅军台上,吹着秋风俯瞰着下头稀稀拉拉的上百号人。连一杯茶都没给正德皇帝倒的都指挥使王继言简意赅的表示,未见兵部调令与印信,也未收到上级部门的公文,即使是正德皇帝亲临,也只能请这百来号人来陪他老人家走个过场。
正德皇帝听完也不恼:“那便请王指挥使与李同知对阵一局!”
王继恭敬地表示,他与李时春从小穿一条裤子,对彼此的战术战略了如指掌,这种操练实在没多大意义。正德皇帝苦着脸,眼巴巴地瞅着身边的江彬,江彬唯有硬着头皮道:“请王指挥使姑且借兵与我……”
王继与李时春互望一眼,似觉着正德皇帝与他身边这位“佞幸”过于好说话了。正德皇帝对江彬嘱咐了一番后便与指挥同知李时春到一旁歇着了。
江彬初为蔚州卫指挥佥事,因家境平寒而备受冷落,要不是当初京军不济,调边军镇压起义军,恐永无出头之日。然而成了左都督,官拜正一品后,他却并无机会带兵,平日里京军的操练也多是旁观,此时终于有机会施展。
那三百名兵士被分为两营,都指挥使王继带领一营扮蒙古兵,江彬所带一营扮明军。
两营相对,正德皇帝在阅军台上一挥:“擂鼓!”
兵士立刻吹响号角,鼓声如雷。
由王继带领的“蒙古兵”率先发动进攻。对面的江彬并不急于应对,依旧列阵严正以待。直到“蒙古兵”冲到距此不到一里时,江彬方挥动军旗。位于首列的骑兵接到信号后立刻后撤,露初掩藏于其身后的三排执火铳的兵士。
一声令下,第一排士兵齐齐瞄准射程内纵马飞驰的“蒙古兵”发射火铳,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将冲锋陷阵的“蒙古兵”打得“人仰马翻”。还不待敌军反应,第一排持火铳的士兵迅速后撤至第三排装填火药与弹丸,而第二排执火铳的兵士立刻补上,在又一声令下后发动新一轮的攻击。这轮番轰炸令“蒙古军”士气受挫,“敌将”刚下令调整阵型打算绕过火铳的攻击范围兵分两路包抄明军侧翼,就发现左翼已被明军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了一道口子。这声东击西之计令我军势如破竹,“敌军”被从侧翼拦腰截断。江彬并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带领兵士们一路冲杀,将“敌军”截成几段,逐一歼灭。当一切尘埃落定之时,江彬鸣鼓收兵。
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之前看轻江彬的都指挥同知李时春以及当了回江彬对手的都指挥使王继。满地都是火铳里装着的代替铅弹铁弹的对人并无多大伤害的泥丸,这一场对阵以一边倒的姿态迅速收场,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
正德皇帝望着江彬的眼神满是赞许,虽是他嘱咐的战术,却也是江彬将其发挥得淋漓尽致。对于这样的结果,江彬没表现出胜者的得意,也没说什么场面话,只朝王继略一颔首,便翻身下马。
王继愣了愣,随即回以一礼。
武官间的情谊大抵如此,江彬能让王继输得心服口服,自是有了心心相惜的契机。两人在正德皇帝四处溜达时,落在后头聊得情投意合,等正德皇帝说要歇息时,对江彬刮目相看的王继便已邀请江彬去府上作客,说罢才想起,还有个正主在边上。
正德皇帝看了眼略显尴尬的王继:“我与左都督尚有些事,待明日再去叨扰。”
王继松了口气,又答了几句正德皇帝对于平日军务的询问,与李世春将正德皇帝送出了教场。
正德皇帝坐在马车上,在锦衣卫与当地几名老态龙钟的官员的陪同下前往宣府。
路上,还不忘拍着江彬肩膀夸奖道:“以正合,以奇胜——你若是燕王,我必得让位了。”
江彬心下一惊。明太祖第四子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夺位登基,改元永乐。
他不知,正德这话是否别有用意,想着如何不着边际地解释,却又听正德皇帝道:“你叔父于城内何处?”
“北门。”
正德皇帝于是又东拉西扯地把话题岔开了。
建于洪武二十七年,边长六里十三步,周长十二公里的宣府城,素有京师锁钥、析京屏翰之称。
正德皇帝于天色暗下来时到北门时,却只见了家家紧闭的门户,灯火零星,死气沉沉。
正德皇帝下了车,环顾四周,不免疑惑,问那走路都颤颤巍巍的陪都官是何缘由,老态龙钟的官员跪地上只一句“臣惶恐”,江彬看不下去,恳请正德皇帝放他回去歇着。待那老人家走后,江彬终是忍不住,压低声音对正德皇帝道:“吊桥和皇堑年久失修,宣府城里的百姓时不时要遭鞑靼人抢掠,他们抢完便走,且每次都从不同方位突袭,边军疲于应付,人人自危,便只能早早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