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武宗野史作者:celiacici
第6节
江彬象征性地喝了口茶,便端着青花茶碗等杨廷和的下文。杨廷和却似对品茶更有兴趣,轻轻吹开上头浮着的叶,小口抿着。
江彬想起那孕妇,又想起神机营的弗朗机炮,思绪就这么飘了出去,直到杨廷和道:“江统帅可喜这景致?”
江彬望了眼亭外,零落一地的花瓣,花香犹存,枝头上却只挂着几抹凄凉的黄白。
杨廷和起身,走到梅边。伸手一折,枝桠便断在了掌心。他如孩童般,执着枝桠,在泥里写字。
一笔一划,苍劲洒脱。有什么顺着那痕迹拽住若有似无的记忆,拉扯到眼前,却又一溜烟地跑得没影。
杨廷和蓦地回过头来,细细观察着江彬脸上的神情。
江彬忙稳住心神道:“杨首辅那一手好字,莫不是都这般练就的?”
杨廷和不答,凝视他许久,终是放弃般手一挥,让侍卫模样的男子托了个木匣过来。
打开来,是齐整的三十两白银。
江彬一怔,心道这身居高位的杨首辅,还要用这等数目的白银来拉拢他这个“佞幸”?
“江统帅不必推脱,这本是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
杨廷和扔了手中枝桠,以脚跟碾平地上字迹道:“江统帅不曾疑过,当年为何仅凭这三十两便能面圣?”
这话劈头盖脸地砸得江彬皮开肉绽。
他确实疑心过,这铤而走险积攒下来的三十两对于贪得无厌的钱宁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想起正德皇帝当时似有所指的一句“还道那谁诳我……”,原来那指的并非钱宁……
杨廷和含笑负手而立,江彬却觉着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杨廷和并不只是个平衡皇帝与文官之争的装点。他心思缜密,且一言一行都有着正德皇帝的暗中授意。他们的结盟,如虎添翼。而江彬,才是个逾越了的彻头彻尾的摆设。
这些话,正德皇帝怕是说不出口,才要借着杨廷和来点醒他。
江彬冷笑了一下,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那木匣:“多谢首辅。”
☆、第二十九章梨花体
江彬穿上正德皇帝亲手设计的外四家军盔甲骑兵盔甲时,正德皇帝猛地收回搁在黄花梨木滚凳上的脚丫,蹦跶过去眯着眼从江彬盔帽上那招摇的天鹅翎毛一直打量到对襟金丝甲和铁网靴。
江彬来回走了几步,这骑兵用的金丝甲柔软轻便,只是……
“似不结实。”这还是委婉了,实则该称为“华而不实”。
“马上搏生死,本就不仰仗铠甲。”正德皇帝说罢又对张永吩咐了几句。
片刻后,两名锦衣卫便各自捧着金盔金甲走了进来。
正德皇帝一展臂,江彬乖乖上前替他穿上。这盔甲以胸口兽面为中心,四散开层层火纹与云雷纹,肩甲处突起一虎首,嘴里还衔了个金环。只盔上装点着的几根火红的翎羽……
正德皇帝抖了抖毛:“如何?像不像一只……”
“山雉?”
正德皇帝顿时萎了。
江彬没见过凤凰,这不能怪他。
江彬盯着正德皇帝盔上那几根仍在晃动的翎羽道:“皇上这是要御驾亲征?”
正德皇帝兴奋地一点头,就听江彬沉吟片刻后道:“恕臣直言,皇上如此穿着,就好比一只垛子。”射靶用的无疑。
正德皇帝撇了撇嘴,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终是妥协道:“找御用监说去!”
御用监专司宫内造办用品,为十二监之一。除去掌印太监,下设里外监把总、典簿、掌司、写字、监工等。
正德皇帝忽然杀到,着实让御用监的宦官们惊了一回,纷纷诚惶诚恐地出来迎接。正德皇帝令他们起身后,对御用监掌印太监谷大用指了指锦衣卫手中的盔甲道:“这翎羽摘了吧!”
谷大用称是,立刻命监工内官小心接过两名锦衣卫手中的金甲,顺带抬头看了眼张永,张永冲他微微颔首。
谷大用也曾为“八虎”之一。六、刘七起义爆发之时,谷大用曾征调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边军入操京师,而江彬也在那时作为大同游击镇压起义军而立功。谷大用于江彬,可谓有着无心栽柳的恩情,却对这位宠臣并不怎么上心。在他心里,江彬和钱宁不过一路货色,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江彬自然也从谷大用的眼神中察觉到些许不屑,扭头看身边的正德皇帝,不知他为何还杵着。
“库房在何处?我选个里料。”
谷大用愣了下,看了张永一眼,张永摇摇头,显然也不知正德皇帝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谷大用无法,唯有叫来管贮丝绵布匹的丙字仓库监督太监给正德皇帝引路,等到了丙字仓库,江彬可算是见识到了“御用”的铺张。大红、鸦青、明黄的贮丝罗纱,金绣的绫罗,极尽奢华,直教人看花了眼。
“不知皇上中意那种?”这些都是地方进贡的,极品中的极品。
然而正德皇帝的下一句,却让谷大用的笑容凝固了:“后头那间开了我瞧瞧。”
正德皇帝所指的,是这丙字仓库后头的一间旧仓,上头并无标示,但也该是存着些布料的。正德皇帝背着手,兴致勃勃地等着,似乎不顾及谷大用的神色。
“那些个粗布,怕皇上瞧不上。”
正德皇帝没搭理他,带着江彬和两名锦衣卫径直走向那仓库,随后堵在门前,瞅着谷大用。
谷大用无法,只得找来管这仓库的内官给正德皇帝开了门。
正德皇帝也不怕脏了衣服,钻进一股子霉味的仓库就去捞布匹瞧。
那棉布粗硬,布面不平,纱疵众多,一看便知是掺了不少杂的。正德皇帝没用多少力道便撕下一片下来,拈着递到谷大用跟前。
谷大忙跪了磕头道:“皇上!这些个都是筛剩下的,专给不入流的宫人制衣。”
正德皇帝没答话,之前溜了的锦衣卫已抓了个管库房内官回来。
那内管哪见过这仗势,跪在地上抖得筛谷似的。
“这库房的棉布流往何处?”正德皇帝俯视着那内官道。
那内官头贴着地面,磕磕巴巴道:“回皇上……流亡往大同、宣府去的……”
谷大用立刻惨白得纸人似的。
“用以制何物?”正德皇帝继续逼问道。
“战袍、战袄……”那内官的声音尖细,刺耳得很。
正德皇帝扭过头,静静看着将头埋得极低的瑟瑟发抖的谷大用:“谷公公可要我寻得宣府战袄比对比对?”
谷大险些瘫软在地上,勉强用肘支撑住身形,半晌都憋不出一句来。
正德皇帝不再看他,只对着面无表情的张永边上的江彬道:“这事交由你查办,凡有牵连,绝不姑息。”
江彬称是。
他算明白了,正德皇帝之前那盔甲不过是个引子,张永和谷大用关系不一般,正德皇帝并不想留给张永知会谷大用的时间。
这一切显是计划好的,而此事的由头,离不开“宣府”二字。
或许正德皇帝比江彬更难释怀宣府那一场倾轧,故而借着今日之事撕了道口子。又或者,这本是打一棍再给些甜头的笼络人心的手段,好人尽其才?
不管是何种理由,江彬在查办这事时,都未懈怠。
顺藤摸瓜的,当日锦衣卫便提了两名管仓的内官到诏狱逼供,眼看着就要引到谷大用身上,一人却在这时候找上了门——东厂掌印太监张锐。
张锐先前帮着江彬合演“虎口脱险”的戏码,两人多少有些交情。见了张锐,江彬方明白正德皇帝所说的“凡有牵连,绝不姑息”意有所指。
张锐出的价码,是利用手上握着的某些文官贪污受贿的把柄逼他们将之前“威武大将军朱寿”提的关于宣府的边防意见引申至九边治理,再联名上书一封。
江彬嘴上答应着,暗地里接着揪那些个蛛丝马迹,几日后便查明,此事原还牵扯着皇太后张氏的父亲——张卫
张卫原是个木匠,未料到姿色平平的女儿竟能被选进宫并产下龙子,女儿成为后宫之首后,张卫也被封了爵位,自此衣食无忧。然而贫穷落下的病根,在张木匠的心上剜了个无底洞,多少金银细软都填不满,终日借着特权中饱私囊。劣质的物品经由这位皇亲国戚的手入了两名内官所管的仓库,再在所需之时被制成战袍战袄送往宣府大同等地。
江彬查实了,便来询问正德皇帝,正德皇帝正琢磨图纸,随口道:“看你是想连根拔起,抑或是将功补过。”
江彬只管跪着看身下的波斯毯:“全凭皇上做主。”
说罢就被一把提了起来。
“首辅和你说了什么?”
江彬依旧低着头,不知这演的又是哪出。
正德皇帝抓着江彬的力道愈加重了,江彬却依旧一声不吭,任他摆布。
正德皇帝呼吸渐渐粗重,那眼神就像要把江彬生吞活剥了似的。
然而对峙片刻,正德皇帝终是一松手,坐回到榻上。
“无论他说的什么,都并非我意……你倒宁可信他……”
江彬依旧跪着,低眉顺目。
正德皇帝疲惫地挥了挥手,让他出去。
☆、第三十章野凤凰
吴瓶儿在吴十三病愈后回了宁王府,见王府戒备森严,便每日长吁短叹:“哎……要是吴太医在,这蘑菇也不会无人种了。”
翌日,吴瓶儿便见了挂着黑眼圈的朱宸濠蹲在棚里种蘑菇。
“哎……要是吴太医在,这猪也不至于如此瘦了。”
翌日,吴瓶儿便见了挂着黑眼圈的朱宸濠在猪圈里喂猪。
“哎……要是吴太医在,我调理身子的药也不至于没处寻了。”
翌日,吴瓶儿便见了挂着黑眼圈的朱宸濠在良医所捣药。
吴瓶儿走近瞥了眼朱宸濠手指上一溜烧伤的痕迹,朱宸濠注意到她的视线,猛地缩回手,石舂翻了,药汁洒了一桌。
“王爷这是与谁怄气?”
朱宸濠只望着自己被溅了药汁的衣缘沉默不语。
“若真放得下,又何必多此一举?”吴瓶儿走前说了这么一句。
带上门,一室的黯然。
那提着蛋壳灯来寻他的人,是如何也不会来了。
王继未过门的媳妇被正德皇帝安置在一处独立的宅院,一是为妇人的耳根清净,二是为正德皇帝的耳根清净,三是为江彬的耳根清净。这虽不至于堵了言官的口,但至少让他们太平不少,尤其是几位阁老,手也不抖了,血也不吐了,腰带也不总往房梁上悬了。
这日,风和日丽,二月的山茶羞哒哒地开,江彬提着些山珍去探望他这位尚无名分的嫂子。
妇人姓仇名瑛,比江彬大了四岁,鹅蛋脸上两弯柳眉,笑起来温婉端庄。
江彬见了仇瑛坐在院中背着太阳缝小袄,忽就泛起一股酸涩……
“江大人?”仇瑛听了动静过头来,放下手中的活儿就要起身行礼,江彬忙上前道:“嫂嫂不必多礼!”,却又以为男女授受不亲而不便扶她,仇瑛终是屈膝行了个端正的礼。一旁察言观色的小丫鬟立时进屋搬了张霸王枨方凳出来。
江彬在仇瑛的招呼下坐了,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皇上常提起江大人。”仇瑛靠在圈椅上道,“江大人为无功之事多有费心……”
王继,字无功。
那日王继还曾自嘲说,注定这辈子要碌碌无为了。
亲手火化他的那日,熊熊火焰在冬日里暖了身子,却寒了心。
江彬料定王勋能体谅,能寄托哀思的,一件都未留下。如今,面对这身怀六甲的妇人,江彬顿时生出强烈的愧疚来。
仇瑛似知江彬在想什么,只道:“人各有命……江大人可否为这孩子取个名?”
江彬愣了愣,他虽通文,却不通八字卦象。常道“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艺;教子一艺,不如赐子好名。”江彬终究不敢答应。
妇人见他推脱,便道:“此事也不急于一时。”
聊至天色渐暗,江彬起身告辞。
妇人送他至门外,江彬道,待过些时日王勋有了消息,定提前通报一声。
妇人颔首,令灶房小厮捧一食盒出来,说是她亲手做的吃食。
江彬道谢接了,再三嘱咐她安心养胎,提着食盒离开了。
回到豹房,正德皇帝正在书房焚香的云雾缭绕中作画。见江彬手里提着个食盒,搁下笔道瞅他。
江彬将食盒搁案上:“嫂嫂给的。”
打开瞧瞧,是洒了芝麻的夹糖饼。这饼拳头大小,整齐地围了一圈。江彬想起那日去王继府上做客,书房角落里也搁着这么一盘夹糖饼,显是放了些时日的,芝麻掉得所剩无几,饼酥也都裂了口。当时江彬还疑惑为何王继不将这盘不适合下肚的点心撤了,如今,才算明白……
看着,念着,想着。
却连最后一面都未见上。
正德皇帝见江彬这模样,便吩咐道:“豆饼、椒盐饼、澄沙饼、芝麻烧饼、奶皮烧饼……都上一盘来!”
江彬被正德皇帝逗得哭笑不得,唯有盖了食盒,在正德皇帝打发了左右后道:“那几位大人已答应厂公联名上书,皇上打算何时……?”
正德皇帝这时倒不急了,望着那五足内卷香几上不断制造着雾气的铜雕骏马香炉道:“再过些时日吧……”
江彬也不多问,一时间又静了下来。
正德皇帝瞅着江彬,似有话要说,最终,却只是指着跟前翘头案上一幅画卷道:“瞧瞧!”
江彬走上前,见是一副绘得精致的地图,右上角画了九重天,左下角画了天地仪,中央两个半球,半球上描绘着边界,并注国名。这图上,除了“朙”与周边的一些属国外,还绘许多数不尽的陌生国度。
当年明成祖时,郑和下西洋,最远到达东海岸,造访了南洋、天竺等三十多国。只宫里头最精准的地图也未像正德皇帝跟前的这幅般,包罗万象。
江彬忍不住端详了许久,直到正德皇帝道:“这是我令御用按我意思监绘制的。”
江彬看这图上细致入微的山川河流,知这多是正德皇帝对谷大用等人的惩罚。
“皇上是如何直到这些夷国的?”
正德皇帝见江彬似不怎么信这图,唯有苦笑了一下道:“日后你随我出海,便知这图是否精准了。”
正在此时,门外一人道:
“禀皇上,御医吴杰求见。”
事隔一月后再见吴杰,他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眉清目秀地好似江彬初见时的那只绣花枕头。
正德皇帝亲迎,端详了好一阵颇为失望道:“也未缺胳膊少腿的……”
吴杰脸上一对酒窝。
进了书房,正德皇帝命太监吴经速速传令下去备宴,等坐定了,上了茶,正德皇帝正巧见了吴杰右手腕上少了拳眼大的一块。
吴杰忙用袖子遮去那一点触目惊心:“被啄的。”
“什么啄的?”
“三头六脚的野凤凰。”
正德皇帝只当吴杰说笑,也没接他的话,指着他鼓鼓的包袱道:“都什么?”
“稀世草药。”
正德皇帝刚要去解那包袱,就又听吴杰道:“都毒得很。”
正德皇帝悻悻缩手,与吴杰随意聊着。
吴杰坐了两柱香功夫便说要去太医院惠民药局走一遭,将带回来的草药报备报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