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武宗野史作者:celiacici
第15节
江彬定了定心神,点头示意他知道了,心中却只觉零敲碎受的,仿佛颈上被至亲之人套了锁链渐渐收紧了,勒得他喘不过气来,却问不出只字片语。
吴杰见江彬回神,便松了手,端详那人皮片刻后道:“这是仙家之物,但凡历劫,不可以真身示人,必定是要取了这面具戴在脸上,方能幻化出容貌,而这皮囊,也非寻常魂魄消受得起的。你叔父,怕也是位列仙班的,只是若他来凡间历劫,该是不回天庭便脱不下这皮囊的……”
吴杰这番话,江彬只听得云里雾里,这些原是天书般的鬼神之说,如今却成了身边谜团的源头,由不得他不信,只得摊开吴杰的手在他掌心写:“我叔父若是仙,又为何要养育我成人,又为何要参与朝堂之事?
吴杰沉吟片刻后道:“万般缘由,总不离因果二字,或是还情,或是讨债,究竟如何,却是要问他自己的。如今这意思,似是要你知了世上并无江梓卿这人,只不知是要你寻他,还是别去寻他。”
江彬又去看那床上渗人的皮囊,只觉得心被反复搓揉着。
千丝万缕,在脑海一闪而过。若江梓卿当真与杨廷和是一丘之貉,那么为正德皇帝重用、被卷入谋反之事,都该是计划之中。如此处心积虑、煞费苦心,韬光养晦了十余载,单单只为那万人之上的位高权重?可仙家又怎会在乎世俗名利?若真如吴杰所说,是业报,那这场权利倾扎中,最受折磨的,除了朱宸濠与吴杰,便是正德皇帝。可若他们真要他性命,何必大费周章?
“吴太医觉着,如何是好?”江彬在吴杰掌心比划着,当真是没了主意。
若要找“江梓卿”,岂非海底捞针?谁知他还有几张脸孔?
“我倒有个法子。”吴杰看向那皮囊道。
江彬捧着几本江梓卿的书卷等在外头,那上面的蝇头小篆,横平竖直,圆起圆收,字字句句都是写与他的。当时还小,听得谁中了举人,谁得了俸禄,都是羡慕,一心想着要出人头地、扬眉吐气,好不辜负江梓卿这些年的含辛茹苦。但或许,他手把手地教他这些伦理纲常、文韬武略,都不过是为了将他推上那江山为底的棋盘。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怎惜一颗棋子?
怎办仇怨,都无须教他知道,总是命格里的骰子。
这般想着,便苦笑了一下,却听一声吱呀,“江梓卿”走了出来。
江彬呆呆望着他将道袍上的皱褶抚平,静时,那模样与记忆中的如出一辙,动时,却因了气度、神韵的迥然不同,而像另一个孪生兄弟。与江梓卿同起同卧多年的江彬自然能一眼分辨出来,只可偏偏旁的不相干的。
穿戴了“人皮”的吴杰,看江彬那神情便知他想什么,笑道:“这一时半会儿也学不像的,我便少说些话,你替我圆着。即使只这皮囊,也足以让诱那些个别有用心的上钩的。”
江彬点了点头,又盯着吴杰看了半晌:“当真无碍?”
“我历劫时候的皮囊,早在跳乾坤轮时便没了,以我真身入此皮囊,并无大碍。”吴杰随意走了两步,脚步甚是轻快,遂又抬头看了看日头,“那便如你所说,先去附近打探打探,他若穿这皮囊回来,总要教人看见的。”
江彬点点头,深深看了眼这唯一的归处,吴杰在他额上轻轻点了点,那些紫黑色的瘴气便都不见了踪影。
“听闻瘴气尸腐而生,为何我屋外聚集如此之多?”
“那并非此世之物,我原也觉着奇怪……”吴杰这般说着也回头看了眼。
江彬只觉得这一环扣一环的,却是越凑得近了,越雾里看花。
二人顺着小道往街上走,买了些糯米糕点,却都没甚胃口,江彬一路问过去,都是抬头看看如今已成了“江梓卿”的吴杰,说没见过。
江彬带着吴杰拐了个弯,来到独居邓伯家门前,邓伯正在煎药,听了敲门声出来,虚眼打量江彬却只道:“木匠活儿已不接了。”
江彬还道自己乔装得过了,邓伯老眼昏花的认不出他,一把摘了头巾道:“大伯,是我!”
邓伯被江彬说得一愣,上上下下又打量一番,仍旧摇头道:“老了老了,确是认不出了,原是在何处见过的?”
才大半年未见,怎就认不出了?江彬情急之下又指吴杰道:“我叔父你可认得?”
邓伯上前几步细细打量,半晌却依旧摇头,口中念着不中用了,便咳了起来。
江彬愣了片刻,心突突地跳。他看了吴杰一眼,转身就往另一处跑。
那是张婶的家,三世同堂,张婶心眼儿好,逢年过节的总给他叔侄二人送些吃穿用度,江彬入朝为官后,也念着她的恩情,总命人送些正德皇帝赏他的衣料、玩物等过去。
如今,敲着那门,却仿佛声声敲在心上,震耳欲聋。
听了张婶那大嗓的一句“来了”,门便开了,依旧是再熟悉不过的三合院,头上总插着支玉簪的张婶却问他:“小哥找谁?”
江彬退了半步,只觉得天旋地转的,就要站不住脚跟似的。正德皇帝临别前的话又浮上来,户贴上并无他父母姓名并全家口数……
分明是记得的,记得的……
江彬如此想着,却忽地发现此时竟忆不起半分父母模样。
江彬又退了步,却觉着被人扶住了。回头,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江梓卿”,他轻轻叹了声,似要说什么安慰话,却终是静静站了,继续看他演一出吞刀履火的好戏……
黄粱一梦,当真是被他言中了。
这十几个春秋,仿佛也随着那一张人皮而被活活剥下,只剩了形单影只、痴痴傻傻的一颗棋子。
☆、第九十章大同府天成卫
江彬不知吴杰在耳边说的什么,听着都是江梓卿的声音,愈觉着烦躁。江梓卿消失得干净,可如今孤家寡人的他又算是个什么?江梓卿怎会不知他如今的苦痛?这肝肠寸断、百爪挠心,在他眼中,或都是无关痛痒的,这才一意孤行地教他承受这许多。多年来的朝夕相处,不过换个比阴阳两隔更教人百念皆灰的冰消瓦解,倒不如先前的杳无音讯,还留着份念想,还守着个巢穴,如今,整颗心都被掏空了似的,轻飘飘的一个壳,倒与那人皮相映成趣。可既是如此,又何必留那一句话,送那一篮粽子?是早料到鄱阳湖那一幕,才想教他仍被旧情绊着,不信眼见为实,好使那一计金蝉脱壳?
这般思前想后的,魂儿没了般怔了半晌,直到听着有人唤他,一扭头,却见是李时春的媳妇柳氏。柳氏提着个食盒,走近行了个万福礼道:“还道我认错了,竟真是江大人!”
江彬未料到在此处遇上李氏,呆了片刻,忙回了个礼,心中却百转千回地想,莫不是只有见过江梓卿的才不记得他了?呵!当真是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抹去一段过往,易如反掌。
这般想着,便又出了会儿神,直到听了边上吴杰道是他叔父。柳氏并未见过江梓卿,听吴杰这么说也便信了,非要二人随她上门坐坐。江彬并无这兴致,可吴杰一来担心他此刻多想,二来知是李世春家说不准可探听些事,便顺水推舟地应了,拉着江彬同去。
此时,李时春的小舅子也在,李氏知江彬性子,只说江彬是李时春的故交,小舅子是个茶商,颇懂人情世故的,也没多问,径自买了些酒菜来招待。柳氏毕竟是妇道人家,不便一屋里多说什么,和婆婆进进出出地忙碌了一阵。一顿饭毕,说了会儿闲话,江彬总念着那些个烦心事,心不在焉的,吴杰见他如此,想着也问不出别的什么,便起身告辞。
柳氏与他大哥送二人至门外,已是哺时。江彬正作别,却瞥见转角茶庄边上边拴马边探头探脑地张望。江彬不动声色地与兄妹二人道别,随后几步走过去,将一身短打的陆青拉到树下无人处压低声音道:“你怎来了?”
陆青眼下两弯青黑,衣上一股汗味,走起路来也有些跛,想是急着赶路被马颠的。陆青见了江彬便急急要说什么,一抬眼却见了后头跟来的“江梓卿”,顿时脸色一变。
这不正是汤禾画上那素袍男子?他怎会在此,又与江彬在一处?
陆青纳闷,吴杰也正打量他,他知陆青是江彬下属,却不知他此刻来是何来意,便笼着袖站在不远处瞧着,随江彬如何把话说圆。
江彬看陆青盯着吴杰,知他狐疑,忙道:“他是我叔父……此事说来话长,你若信不过我便罢!”
江彬毕竟于陆青有恩,听江彬这么说,也不好再犹豫,递了个卷轴附耳道:“皇上回去只说宁王病重,不愿发丧,皇太后抓了些虾兵蟹将来拷问,说是妖孽作祟,险些害了皇上性命,定是有人想谋朝篡位,便合着群臣逼皇上立宁王之子朱孟宇为太子,说什么不教江山落入旁人之手。皇上不从,被围困宫中,如今兵部尚书王琼与京军四卫指挥使李时春虽有皇上授意可为内应,但早听得皇上命令在南京候着的王总兵与乔尚书手上只有上回剩下的那些个人马,师出无名,辎重无处补给,故遣我来与江大人商议。”
这话仿若当头一棒,江彬尚且未从江梓卿一事中回过味来,却又被卷进这一场倾轧,当真是祸不单行!想起那一夜与正德皇帝在太液池里偷听的那些话,皇太后该是早便有这心思的。此番正德皇帝放了饵钓着她条大的,只那一尾咬着一尾的,怕是鱼竿折了也未必拉得上岸来。这一群有贰心的,倒是能把吴杰入魔扯到谋朝篡位上去,又拿正德皇帝尚无子嗣一世大作文章,一环扣一环,牵强附会,却也能勉强树个清君侧的旗号。
说来,既搬出了朱孟宇,莫非朱孟宇已在他们手上?可先前吴瓶儿分明是将朱孟宇藏得好好的,怎会被他们找了来?若真立朱孟宇为太子,便等同于扶植个傀儡皇帝,此后,再无人能与其背后的文官势力相抗。
如今,千钧一发,可怕就怕在无兵可调。京军毕竟是精锐,有七十二卫,又有五军、三千、神机三大营镇守,即便有李时春领着的那班由宣府调来的边军倒戈相助,若他们这些个前来解围的无足够兵力相抗,不但救不了正德皇帝,还一同落得个谋反的罪名。
江彬心中百转千回,一时间也理不出个头绪,回头看一眼李时春家的宅子道:“换一处说罢!”
三人找了个茶馆,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打开那卷轴,那幅不合时宜的年画,用茶碗烫过,便显出洋洋洒洒的深色字迹来。
那是王勋的笔墨,说正德皇帝早料到有些变故,命他们拖延缴印时间,在南京候命。谁知那些个乱臣贼子听了宁王生死未卜的消息,便做贼心虚地联合太后闹出这些个动静来,端的是斗个鱼死网破的架势。如今,朱孟宇在皇太后张氏手中,若正德皇帝被迫立他为太子,怕是自身性命难保。只恨当初未料到这些个能兴风作浪至此,如今兵力不足,师出无名,贸然前往,必是讨不了好的,不知江彬可有别的法子,告诉陆青来报,别留书信,更别急着回来,以免被一网打尽。
江彬反反复复看了两遍,便将那卷轴推到正喝茶的吴杰跟前。陆青不安地盯着吴杰,就见他摊开卷轴扫了几行,猛地搁下茶碗抬眼看向江彬。
孟宇!孟宇在他们手中?!
这世上,能逼得瓶儿说出孟宇下落的,无非三人——吴十三、张锦、朱宸濠。可依照吴瓶儿的性子,即便是拿这三人威胁,她断不会就这么说出朱孟宇下落,必定会与他们周旋,并想法子通风报信。
“怕是瓶儿中计了,亦或是相熟的骗了她。”江彬说着,去瞧吴杰的脸上,那张属于“江梓卿”的面皮上,却只剩下一种令人不安的心平气和,这般的沉默,甚比那一日的癫狂更触目惊心。
朱宸濠如今生死未卜,孟宇又被卷入这明争暗斗,吴杰虽是仙,却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为一群凡人玩弄于鼓掌之中,难保不会有怒极攻心地遁入魔道。
吴杰见江彬这般小心翼翼地瞧他,便知他心中所想,凄然一笑道:“佛塔下已是暂且封了心魔的,如今只剩了个杯盏,也只能仰仗你了。”
江彬听吴杰说得凄凉,也是心下苦涩,他一人又如何做得了这性命攸关的决断?可如今又不得不落这颗棋,只求能化险为夷。
“先去大同!”江彬摩挲着腰间的玉司南佩道。
江彬与大同武将间关系亲厚也是人尽皆知的,江彬怕夜长梦多,连夜带着二人赶往大同府。
陆青那马早跑得筋疲力竭了,吴杰新挑的都是良驹,说是活得久了见得多了也便成了个伯乐。三人赶路到夜半,竟电闪雷鸣地下起了一场暴雨,那风夹杂着寒意直往领口里钻,江彬怕感染风寒误事,抹了把脸上雨水举目望去,已在洪塘河上游南岸,不远处便是铸了城墙的怀安卫。
这附近只几处简陋的农舍,是照看屯田的老兵住的。江彬与二人合计了一下,弄了点泥往脸上抹了抹,才让陆青走在前头敲门。好一会儿,那门才开了,一老兵探出张皱巴巴的脸,问是何事。陆青按着江彬嘱咐的,说是赶路的茶商,不料遇上这一场暴雨,想进屋避避,雨停了便走,那老兵便将三人让进屋来。
屋里只一盏灯,照不见的屋顶一处正渗着水,一滴一滴,落在老兵找来的破酒罐子里。陆青翻出自己一件旧袍子递给江彬擦身上的水,江彬只把脖子头发擦了擦,想递给吴杰,又怕陆青不高兴。吴杰看江彬在那儿犹豫便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就这么湿漉漉的坐在门边缺了个脚的凳子上。
那老兵烧了些热水,又切了几片姜丢里头,一人一碗喝了,总算身上暖和些,陆青看那老兵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问了才知是风湿痛,便说起自己祖传的手艺,给老兵捏了脚。那一双脚冷冰冰的,脚踝至小腿盘踞着好些蜈蚣似的疤痕,陆青便问那老兵伤是从哪儿来的。老兵说他是大同天镇县人士,原是天成卫的兵士,在与鞑子的一仗中受了伤,又没亲戚投靠,便在军中看管仓库,这一看就看了二十来年,待王勋当了总兵官,便让他们这批无家可归的老兵调到宣府卫所来看囤地。这里虽苦些,却也清闲,只是平日里没几个说话的人,怪闷的。
说到此处,他忽地停下话头。
江彬毕竟是宣府人士,怕自己言多必失,只在一旁听着,听着听着便对着煤油灯走了神,发现没了动静抬起头来,见老兵发怔,顺着他视线去看在门边正闭目养神的吴杰,刚想问什么,却听那老兵道:“这位哥儿……可曾教我往大同天成卫送过一篮粽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一章殄文
江彬与吴杰听了俱是一愣。江梓卿不是把之前认得他的人的记忆都抹去了吗?怎的这老兵还记得?
“老伯,你何时见过他?可是认错了?”
那老兵拿了煤油灯,凑近了虚着眼又端详一番,皱了眉道:“细看似又不像……我记不清了……那时端午,我正插菖蒲呢!就见他提着篮粽子站在田边发怔,我问他看什么,他说与他相依为命的侄儿在大同军中,当年,却因了些罅隙不便相见,往年,他都是要包这些粽子给他吃的。”老兵啧啧摇头,搁下灯盏,“我说,既挂念着他,何必憋这口气?驱邪辟祟的日子,最该与家里头一同沐兰汤、饮雄黄,我是孤家寡人,没这个福分!听我这么说,他便问了几句,我恰好有个在天成卫当差的老哥想去探望探望,说替他送去,他也没推辞。问是给谁,他说了那人名字,可把我吓一跳。可我既答应了,也不好此时回了他,只将那粽子给了天成卫附近的茶馆的小厮,让他转呈。”
江彬听罢默然不语。罅隙,何止是罅隙?他这多情模样,莫不是掐指一算,知他今日途径,才故意作给这老兵看,好教他说给自己听?如今能信什么,不能信什么,都已是糊涂了,也不知这有着通天能耐的仙人,还想从他这一介凡人身上讨要什么。
吴杰见江彬愁眉不展,知他心中苦闷,又坐了会儿,见雨小了,便道:“多谢大伯容我等叨扰,此时雨小些了,还忙着赶路,这会儿过去,恰巧城门已开,也好赶着吃口热的。”
那老兵被陆青按脚按得通体舒畅,听了这话,忙起身取了两套斗笠蓑衣递过去:“我自己编的,本想给那天成卫的老哥送去,正愁腿脚不成呢!你们若经过,便替我给他吧!”
吴杰应了,一套递给江彬,一套塞给陆青。陆青不领情,头一扭不肯接,江彬叹一口气,亲自给他穿戴齐整,自己披了个蓑衣,又把斗笠递给吴杰,吴杰摇头道:“我是不生这些病的。”,江彬这才自己戴了。
三人与老兵别过,取马时,江彬压低声音问陆青:“先前只顾着我的事了,汤禾现下如何了?”
听了汤禾名字,陆青神色陡然一变,眼中满是愤恨,随即又流露出一股委屈:“就那般了……”
他那不善掩藏的心事又怎能逃得过江彬的眼睛,抓着他肩问他:“可是有人拿他性命要挟你来找我?”
陆青垂了眼道:“也算不得要挟,我原也是怕你知道晚了有个万一,请命来寻你,他们却说信不过我,扣着我师兄不让见,说是要亲眼见了你才可放人。”
之前听陆青话里意思便知他也跟着王勋、乔宇,并未进京,乔宇断不会做这等那人要挟的事,多是王勋不放心陆青,才这般行事。
“他也是个性子急的,心肠原是好的,并不当真要为难你。”
陆青不答话,只把江彬的马也解了,牵到他跟前。江彬也知此时多说无益,便上了马,陆青又递了吹好的火折子过来。
就这般在泥泞中赶着路,一时无话,幸而过不多久雨便停了。三人到时,大同城门已开,借着之前那些乔装的伎俩入得城内,托人将斗笠蓑衣都带给那老兵的故交,随后打探好消息,直奔大同山西行都指挥使司。
如今被从辽东调到大同就任都指挥使的萧滓正在都指挥使司议事,他也早听得宫变消息,正担心江彬、王勋等人的安危,便听人来报说,有其表兄求见,又呈上那九节鞭,不动声色地说出去会会表亲,便带了两个随从出去。
江彬见萧滓出来,对了个眼色,便与蒙了半张脸的陆青、吴杰被请上一辆马车。萧滓自己骑了马带了随从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马车兜兜转转一阵,最终在城西一处僻静的宅院前停下了,那仪门边上种了好些菊花,清雅端方,好似这宅院的主人。
马早被随从牵了回去,好不叫人知道,萧滓却站在仪门这处,等着三人道来。
江彬刚下车,萧滓已迎上去拱手为礼道:“江大人怎来了?我还道你已回京!如今闹得满城风雨的,正不知如何是好!”
江彬一叹道:“说来话长,这可是嫂嫂住处?”
“正是,嫂嫂此时已睡了,我命人唤了二弟、三弟,稍后便至!”
江彬颔首,又回头看了眼陆青与吴杰道:“都是亲眷。”
萧滓略一点头,便请三人进耳房里说话去。喝了半盏茶,才起了个头,张輗与孙镇便风尘仆仆地一同到了。
江彬与二人见过礼,待陆青与吴杰回避了,将事情原委说了,随后开门见山道:“生关死劫难料,这也是性命交关的,若有顾忌,便在此说了,谁也怪罪不得的!”
“江大人与王大哥结拜过,如今大哥不在了,二哥又脱不开身,便都听江大人的!”孙镇抢白了一番,这才想起自己这话说得有些莽撞,万一萧滓、张輗有所顾虑,岂不尴尬?
幸而张輗接过他话头道:“我原就是个了无牵挂的教书先生,只这么几个兄弟,如今,托了他们的福得了顶官帽,岂有舍不得的理?只不知江大人如何打算?”
江彬听二人如是说,也不再耽搁,直问萧滓道:“如今有多少兵力?”
萧滓苦笑着从怀里掏出张草图出来,上头画了大同各处布防情形,并一些注解。
“我等并无印信旗牌,即便当真寻了个名头起兵,也无多余兵力可调,总不能罔顾边防,挪为私用。”
江彬实也早知这点,不过想得个准信。
摩挲着腰间的玉司南佩,想起那个雨日,伞上那人画的小猪渐渐晕成一团不成形的墨色,渐渐与墓室的黑暗浑然一体,便觉着寸心如割。
他曾言“你一日不来,我便一日不走”,事到如今,竟是要他先负了这未出口的承诺。
忧心如熏,面上却不可表露半分,只道:“容我三思。”
正说着,便听了一声啼哭,是欣儿醒了。萧滓、张輗与孙镇多少猜到江彬有别的法子,也不想逼他拿主意,安慰几句,便都去候着等奶娘抱喝完奶的欣儿出来。
江彬寻了在廊里对着菊花出神的吴杰道:“先前,他非要我与他葬在一处,可有何说法?”
吴杰扭过头,静静看了江彬片刻:“康陵形势理气诸吉咸备,但你可去过那宝城?”
“去过。”
“可有仔细看那砖碑铭文?”
江彬摇头,当时只顾着脚下,并未留意那些文字,似确是密密麻麻的,还当是歌功颂德的那些个套话。
“那上头,刻的是殄文。”
江彬一怔,殄文即是鬼书,供死者读的。
“他怕成了游魂,在墓穴里待得久了,便忘了这一世,因此命人用殄文刻下他生平,及与你的种种,好记着,等着,直到你与他一同去投胎。”吴杰叹了口气道,“也不知他哪儿听来的这法子,我是劝过他的,死后仍躲着勾魂的鬼差逗留在阳间,便是消磨元气,等得久了,魂魄也稀薄了,来世投不得好去处,若再等个百年、千年,魂飞魄散也未可知……”
吴杰这心平气和的三言两语,入得江彬耳中,却是声震如雷,一字便如一道闪电,映照出惨白的脸色,接二连三地劈在他心头。
原来那一句轻描淡写的死则同穴,他竟是当真。
可如今,岂能眼睁睁看着他陷入朝不谋夕的境地?更何况,此去并非单枪匹马,若无至少五分把握,又怎对得起跟随他的这些弟兄们?
陪葬,他江彬一人足矣。
从腰间解下那司南佩,举到吴杰跟前:“若这个碎了,可还拼得回去?”。
吴杰早见过江彬腰间这与扇袋系在一处的玉司南佩,猜是正德皇帝送的,如今见他如此问,也揣摩出个原委。
接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番,摇了摇头道:“若只要个形,何处不可再做个一模一样的,必是有什么机关,非它不可的。我掂着这里头也不像藏了什么,或是极轻巧的……他和你说过什么?”
江彬颇为意外吴杰能想到这个份上,便将之前正德皇帝说的都告诉了吴杰。吴杰听罢,若有所思道:“我听闻这是他父皇留给他的,按理说不该藏着别的什么,或是他命人仿的。”
江彬听着有些糊涂,难不成正德皇帝为了让他进陵墓,特意打了这把藏着秘密的钥匙?可又为何非要仿成这玉司南佩的模样,教旁人看见了,可不就是土生事端,多此一举?
江彬想不明白,吴杰将玉司南佩举到阳光底下对着看了片刻,忽的神色一变。
他猛地抬起头来,定定看着江彬,江彬察觉到他的目光:“怎么?”
吴杰犹豫片刻,将那玉司南举高了递到江彬跟前,示意他透着光看,江彬按着吴杰意思用手在额上搭了个“凉棚”定睛一看,顿时惊得倒退半步。
☆、第九十二章偷天换日
透过那光亮,只见那玉司南佩的上半截里头,镶着一张人脸。没有毛发,单单只一张椭圆形的薄薄一层面皮,那熟悉的脸孔上,一双眼安详地闭着,仿佛正在熟睡。根根分明的睫羽上还沾着些水珠,仿佛清晨花瓣上的露水。
一瞬间,江彬只觉得骨寒毛竖,这等怪力乱神之事,从不寻着常理来的,只短短几日,已将他所知所想搅得天翻地覆,又教他拿什么相抗?除却敬畏、怨怒,便是心如死灰的沮丧。可偏偏又拿这一班心系的,吊在他眼前晃荡,够不着,却又不得不追着跑,追得久了,身上驮着的担子愈发压得他寸步难行。
如今倒好,眼见着那些个主事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吓得他一惊一乍的,不得安生。
“这究竟是什么?”一刻都不能多看,闭上眼,便仿若见了谁,握着匕首狠狠割着那人的脸面,直到将整张皮揭下,露出血肉模糊的一片。
吴杰见江彬胸口起伏着,连嘴唇都没了颜色,忙收了那玉司南佩,伸手在他眉间轻轻一点,定住他魂魄,这才缓缓道:“这也是皮囊,与你叔父的并无二致。”
这话似是安慰,但江彬却听出里头的蹊跷来:“这里头怎会有这皮囊?他原是谁穿戴的?”
吴杰此时却不说话了,只在指尖又用了些力道。江彬觉着一股清凉从眉间灌进来,平息了体内的燥热,通体舒畅了许多,然而心却依旧悬着,不得着落。
“你便说罢,我不过一介凡夫俗子……”至多也便是个失心疯的下场,端是入不了魔、伤不了人的。
吴杰深深叹了口气,半晌方摇了摇头道:“我也不十分明白,只是他也非凡胎肉骨,这皮囊,本该是穿戴至魂归天庭的……”
魂归天庭?
江彬猛地握住吴杰手腕:“他是仙?”
吴杰见江彬哪一副硬撑着的模样,于心不忍道:“他自己原不知道的……前世种种,早便忘了,却依旧是那改不了的脾性,非要等你来的。”
“蝉不知雪,不如说敞亮了——这皮囊没了,他可还在?”
这辈子既遇上了,便也认了这劫数,只怕再无相见之日。
吴杰沉吟片刻后道:“若真为人设计了,夺了这皮囊,那魂魄必是已回了天庭的。一入南天门,前世今生便都记起来了,又怎会不来寻你?”
江彬听了这话唯有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