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武宗野史作者:celiacici
第19节
一朵槐花坠在二人之间,一声“梓潼”,飘飘忽忽地送到耳边,却势若破竹地瓦解了千年铸就的心防,那自眼中汹涌而出的情,淹没了倏然抬头一望的眼。
江彬怔在那处,他从未见过气定神闲的江梓卿露出这般神情。好似春回大地的那一声惊蛰,在明鉴般地冰面上裂开了一道深壑,寒冰前赴后继地塌陷成了一池春水,流到江彬脚边,期期艾艾地扯着。
江彬一阵心劳意攘,他以为他的恨如千军万马,气吞山河,可却在一望间,丢盔撩甲,溃不成军。
他只木木站着,再听不进吴杰提点的只字片语。
他未见识过文曲的情深意重,只道他心机深重、暴戾恣睢。哪知这九曲回肠的欲语还休,竟胜过泣下沾襟的久别重逢。
文曲,原是动了真情的。
江彬恍惚地想着,若他前世真是武曲,这一段,便是一场彻底的辜负。
忽的,一阵凉意自脚心钻入,横冲直撞地占据了他的肉身,双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来,将文曲搂入怀中,口也不听使唤地一句接着一句:
“这些年你受了这许多苦,都是因我而起。”
“好在你先前施了法,我这一魂一魄才能寻着这槐树回来。”
“我说过,即便无了这一魂一魄,我也能记得。”
“你写一字,说一句,都烙在我心上。”
“梓潼……”
“梓潼……”
“你应我一句可好?”
这一句句,一声声,如杜鹃啼血,在心上晕成相思入骨的癫狂。
他为武曲,耐得了寂寞,承得住苦痛,却受不住这骤然而至的失而复得。
他几是要痴了,疯了,死了。
半晌,方回抱住跟前人,合了眼道:“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他亲手将武曲送到投身帝王的荧惑身旁,眼睁睁看着他们双宿双栖,只为了令武曲魂魄归位。
被吴杰操控了身子的江彬,轻抚着他散下的青丝,复又道:“当初说的长相厮守,可还当真?”
文曲稍稍推开江彬,望进他眼里:“你真愿与我跳脱六道轮回,去渺无人烟之处?”
江彬像被无形的手按着,慎重地点了点头。
文曲垂眼,道了声“好”。
一如当年,缘起之初的那一声轻描淡写
☆、第111章破镜重圆
第111章破镜重圆
江彬怔怔站着,似生根的朽木。
江梓卿、杨廷和,亦或是文曲,于他而言都不过是可一笔勾销的孽债,他记不得前尘往事,故而无可指摘。即便与文曲有过怎样的海誓山盟,都已沉于岁月,蚀于轮回。如今的他,只是正德皇帝的佞臣,是鸢肩羔膝的凡胎。告哀乞怜,也只得自讨没趣,他大可冷眼旁观,再叹一句有缘无分。
可此刻,他却心乔意怯。
若江梓卿一如既往地泰然自若、气定神闲,他大可无所顾忌地掎挈伺诈、造谋布阱,待这个罪魁祸首跌入万丈深渊,再啐他一口,落井下石。可跟前那脸面上凝固的,似冬雷夏雪,似枯木生花,无法言说的悲恸与苦尽甘来的酸涩,一滴,一滴,流淌到他脚边,悄无声息地腐蚀了他的义正言辞。
如今,只消一字半句,便能如愿以偿地令跟前这不择手段的上仙落个一败涂地,可磨亮了刀,却钝椎了心。一瞬间,似懂了他的亘古不变,懂了他的覆水难收,这远比恨要来得更令他不知所措。
“发什么怔?”额间仿佛被冰冷的指尖一点,江彬蓦地回过神来,知是吴杰催他。
抬头看向跟前立着的江梓卿,纹丝不动,却破绽百出。
江彬恨起自己的动摇,箭在弦上,若不破釜沉舟,岂不辜负了正德,也辜负了自己的一片痴心?
“梓潼……”
分明已记不得前尘往事,这吴杰教唆的二字,却似滚烫的一口茶,自舌尖麻到心底,泛上微苦。可心中却又一阵松快,这诱饵抛下了,便已无回头路,自此,他只是江彬,只管一心一意地引君入瓮。
那两字被槐花夹带着,飘至江梓卿耳畔。
许久,他依旧那般立着,江彬险些要怀疑他可曾听见,可就在下一瞬,衣袂无风而动,月之光华顺着他的两鬓爬上了眼角眉梢,一头青丝披散下来,刹那成雪。
那一丝丝银,仿若飘散的蛛丝,急不可耐地绕上他的指,结住他的发,捆住总事与愿违的生死相随。
江彬骇得后退一步,这才惊觉风早便止了。江梓卿依旧静静站在他跟前,只是那一头白发,刺痛了口蜜腹剑。
江梓卿伸出手,似要触碰那稚气未脱的脸面,可近了,却又顿在半空,呆呆凝视半晌,复又颤抖着向前伸去。
手指贴上,是凉的,也是烫的,一边是弱水三千,一边是炎火之山,争相交替着,腐蚀魂魄,灼烧肉身,教他生不如死。
可他不敢退,也不能退,只僵硬地抚上江梓卿的手背,视线落在他染雪的鬓角:“梓潼,你这又是何苦?”
江梓卿不言语,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
江彬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带着江梓卿的手离开脸颊,捧至胸口一股脑道:“我说过,即便无了这一魂一魄我也能记着……你写一字,说一句,都烙在我心上……这些年你受了好些苦,都是因我而起……若你有什么差池,我宁可魂飞魄散。”
最后四字,仿若一声惊雷炸响在耳畔,江梓卿的手在江彬的掌心颤抖起来,似受惊的鸟儿,扑棱着翅膀想要飞离。
“梓潼?可是我说错话了?”江彬紧紧拽着江梓卿的手,那是正德皇帝的最后一线生机,“梓潼,你应我一声可好?”
一句句,一声声,引出相思入骨的癫狂。
他为武曲,耐得了寂寞,承得了苦痛,却受不住这骤然而至的失而复得。
他几是要痴了,傻了,疯了。半晌,方将那颤抖平息,合了眼道:“我做了个梦。”
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他亲手将武曲送到投了帝王胎的荧惑星君身旁,眼睁睁看着二人双宿双栖,只为令武曲魂魄归位。
梦里,武曲记不得他了,是该记不得的,莫枉费了一番心血,可又夜夜不得安生,想着武曲的信誓旦旦,便做出些荒唐事来。邀武曲赏梅,在泥地里写字,听他不咸不淡地夸一句,仍不罢休,又去茶楼等他,听一段民间传的佳话,不过换来一句无稽之谈。
他是全然忘了,纵然魂魄归位,也记不起生生世世,记不起长相厮守,便好似,那一段相知相惜的曲折,不过是自己独奏的曲,曲终人散,水到渠成,谁还徘徊于旧地对着那颗不开花的老槐、那副褪了色的对联喃喃自语?
心凉了,却还不死,拖着具空壳将错就错,非要兑现当年的承诺。为炼他的魂魄,眼看着他的五官融在靴边,视线却仍盯着那樽君王留给他的棺椁……
他记着他的死则同穴,却为何忘了他的鹣鲽情深?
好在,这只是一场梦。
江梓卿将额头抵在江彬肩上,忽觉从未有过的疲惫。
千百年来,他强撑着,像一艘被浪头推向前的破旧不堪的孤舟,回不了头,也瞧不见岸,有的不过是心魔造就的海市蜃楼,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幸而此刻,他终于被一个浪头拍了上来,恍惚半晌,方知是尽头。
自前世一别后,不曾欢喜过,一个痴的伴个傻的,磨去了心性,沉淀了欲念,如今一时间竟不知欢喜滋味。这木着的一张脸,自己都觉着无趣,可那人还当宝贝似地拥入怀中,在他耳畔哄道:“一场梦罢了,我好端端的,你瞧着不是?”
江梓卿合了眼,连点头的气力都没了。
倦鸟归巢,落叶归根,颠沛流离,寻寻觅觅这许久,便容他片刻懈怠吧……
江彬或也知他累了,不再追问,搂着,贴着,相依相偎。那双臂像捕食的巨蟒,渐渐收紧了,教人窒息。
这一刻,日思夜想,却更像是南柯一梦。片刻温存,总能生出枝繁叶茂的惴惴来。患得患失,全因情根深种。
江梓卿轻轻挣开些,望着江彬道:“当初所言,可还当真?”
方才尚巧舌如簧的江彬,此刻却怔愣起来。
“你真愿与我跳脱六道轮回,去渺无人烟之处?”
漏壶,在寂静夜里,一滴滴提点着时间的流逝,壶中的浮箭跟着水涨船高,指点着铜尺的刻度。
江彬拽紧了江梓卿的衣袖,手微微颤抖着,面上依旧带着若有所思的沉静。
“我自是愿意的,你又何须多问,只是要如何,方能得偿所愿?”
江梓卿愣了愣,似有几分迷茫,片刻后却又记起了什么:“你随我来。”
☆、第112章六道
兜兜转转,来到了熟悉的房门前。
江彬心中一跳,先前,他与吴杰共同回此处时,便是在这间曾属于江梓卿的房里,见到了那张令他骨寒毛竖的人皮。再往后,因了乡人已全然记不得他,这才得知这一切不过是江梓卿凭空捏造的幌子。如今,他已明白,吴杰当日必早知真相,方顺势推舟地陪他回宣府,好将计就计地披上正德皇帝的皮囊,借以力挽狂澜,胁迫江梓卿,令宁王死而复生。
此刻,江彬忽地怕起来,怕推开门又见那一张非人非鬼的东西。直到江梓卿跨过门槛儿,回头朝他看去,他方勉强抬起头来。
好在跟前并无缭绕的瘴气,也无触目惊心的皮囊,有的只是记忆中摆放齐整的笔墨纸砚与一张柱子被蛀穿了几处的摇摇欲坠的木床。在那不知是真是假的记忆里,他总爱晃着脚丫子坐上去,听那床因承受不住而嘎吱作响的动静,随后朝着无可奈何的江梓卿咧嘴一笑,全然一副顽童模样。
抬眼瞧仍旧披着江梓卿皮囊的文曲,他似也是记得的,瞧着那张床的模样,是如此恋恋不舍。好一会儿,方回过神来,走到桌案前,随手取过那只天禄蟆砚盒,递到江彬跟前。
那砚盒再古旧不过了,自他有记忆起便在了,江彬从未留意过,但此刻接过了,却觉着如生离死别般冰冷而沉重。
打开了,里头静静躺着一角棋盘。江彬愣了愣,不知何意,先前于康陵时,文曲分明说,那棋盘一角是他置气摔碎了的,难道文曲当时有所隐瞒?
文曲取了那木质的一角,摩挲着断面道:“为逃脱六道轮回,我千辛万苦得了那锁魂犀,于端阳阴邪最盛之时,借着这聚阴之地,将其法力都转到这一角之上。令你那棋盘完璧归赵,便能得偿所愿。”
江彬听了这一席话,竟是怔愣起来。得这锁魂犀,分明是在他成了“佞幸”之后,文曲如何会记错这些?
“我故意混淆的,他置身于梦中便无从分辨。”吴杰的话语复又传入江彬耳中,夹杂着溢于言表的得意,“好一个文曲,我早便猜他将法器匿于这旧宅之中,原来那瘴气与人皮不过是掩人耳目……我现下便去宣府,你再缠他一时半刻,莫让他清醒!”
说罢,吴杰的气息连带那落不尽的槐花都消失在了梦境中。
江彬知道,此事多半是成了。待吴杰找着那棋盘一角,借它寻出招魂楠木所制的棋盘,便能自鄱阳湖救出宁王魂魄,只愿吴杰能践诺,使正德魂魄归位,记起此生种种。即便只有半日阳寿,也好过相见不识,只要两情相悦,或续命,或转世,总还有别的法子……
思及此处,江彬自嘲一笑,此时他倒信起这些来,真真是矫饰伪行。
跟前的文曲犹不知身在梦中,见江彬苦笑,道他是伤感往事,牵了江彬的手就往他房里去。
那棋盘,竟真就不辱使命地躺在江彬床底,露出残缺的一角。文曲拾起它,将掌中的断角安了回去。那一条曲折的缝隙,竟生出隐隐光华,渐渐弥合了,终是天衣无缝。
刹那间,熠光流转,模糊了陋室景象,身子轻如鸿毛,一转眼竟是置身于九霄云外,俯瞰星罗棋布,熠熠生辉。然奇怪的是,环顾四周竟不见那一轮明月。直到落下些,离了那光华最盛之处,方看清,下方漆黑一片中,竟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道道白光。
这究竟是何处?江彬不免心生疑惑。
手被轻轻一握,扭头,见是文曲。他未开口,声音却传入江彬耳中:“你我魂魄已出窍,这便是在棋盘之上。”
棋盘?江彬定睛去瞧那交错的光芒,这方明白过来。
“魂魄相离的滋味,无几人能受得住,你莫松了我的手。”
文曲话音方落,江彬便觉托着他的那股风悄然而逝,身子一重,竟是双双栽向棋盘。然而那棋盘在二人坠落之际竟自中心幻化出一面宝鉴来,那宝鉴之中的文曲,不再是江梓卿的模样,他面容冷峻,寡淡无欲,孤傲得好似孤芳自赏的梅,可望向镜中的江彬时,眼中却掩不住脉脉温情。
而镜中的江彬,也是变了番模样,那身形要比他此世更魁梧些,面容也更为棱角分明,那一身沙场练就的所向披靡的气概,如宝剑出鞘,咄咄逼人。
这便是武曲原本的模样?
江彬隐隐猜到了,却又觉着那镜中像个生人。怔怔看着,不知不觉竟已是一头砸栽了进去。
耳畔忽然响起沙沙铃音,细细分辨,却又像哀哀不绝的凄厉。
脚下的焦黑忽地拱起一个瘤来,撵着他与文曲滚入一片熔铜之中。滚烫的血水灌入口鼻,身子瞬间便融成相连的两滩血水,却又不知被什么捞起,抛入冰海之中任意揉搓,残肢断臂、五脏六腑复又因了那刺骨的冰寒而凝聚起来,冻成团不成人形的肉块。四只眼天各一方地瞪着,却见一根鞭子狠狠抽下来,将他们赶入谷底,落入密密麻麻的冰棱之中。那冰凌锋利如刃,瞬间便将他们戳得千疮百孔,可伤口却又因了冰寒而冻住,当真是生不如死。谷底,尚存着无数被戳烂了身子的恶鬼,他们拖着残缺的身子嘶嘶叫着朝他们爬来,前赴后继地扑上来撕咬,扯下一块块肉,迫不及待地塞入嘴中,却又觉得干渴,争先恐后地吸吮起他们的血来。
二人惨不忍睹的肉身霎时间便被恶鬼们分食得干净,一片虚无之中,却又幻化出两尾鱼来,可方入得河川,便为飞鸟啄食,方成了比翼鸟,又为巨蟒所吞,方幻化为双头蛇,又为白虎扑食……无穷无尽死而复生生又赴死,最终血肉被撒入千万恶鬼口中,这才算了却一世。
“汉臣……汉臣……”
有谁在耳畔轻唤,江彬睁眼,就见了雍容闲雅、明目朗星。环绕着二人的,是苍松翠柏,繁花似锦。可奇的是,这四季的花都同一时开了,腊梅映着芍药,翠菊傍着石榴。一双鹤信步于春草间,一行鸿雁掠过层峦叠嶂。这天也是一分为二的,一边是日暖生烟,一边是众星攒月。
江彬一时间竟不知是身在梦中,还是梦藏于心。
“此处便是方丈山。”文曲似知他疑惑,扶他起来靠在怀中,“要逃脱六道轮回,必得偿清六世冤孽,我耗尽修为,却只抵去三善道之劫数,畜生、饿鬼、地狱这三恶道,是如何也逃不过的,教你受了好些苦。”
十指交叠,亲昵无间,江彬心中却生出惶惶不安来。
方才那三道恶相太过真实,此若是吴杰所造的梦境,却为何由着江梓卿随心所欲?可是这外头生了什么变故?吴杰可有安然取回那棋盘一角?
这般思前想后,竟未听清文曲之后的话语,直到唇间一凉,方回过神来。
唇齿交缠,为的是劫后余生的破镜重圆,这该是水到渠成的两情缱绻,江彬却怕得闭了眼。即便样貌身形都不似从前,吻着他的,仍是杨廷和,是江梓卿,是步步为营的阴谋算计,是处心积虑的谋无遗策。他可为正德的韬光养晦忍辱负重背负千古骂名,却无法再对文曲曲意奉承,哪怕昙花一现。他须得时时刻刻提点自己,正德此时所受的苦痛,方能抵住这亘古不变的情真意切。
若这梦再不醒,他怕是要与文曲同归于尽了。
正这般想着,便听了声若有若无的嗤笑。
掠过文曲低垂的眼帘,便瞧见日月幻化成的一双狡黠的眼:“回来罢!”
话音方落,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江彬猛地坐起身,竟是在床榻之上。
帷幔层层揭起,坐在他身侧的,竟是张像极了杨廷和的脸面。
“爹!你醒了?”
江彬怔怔望着跟前一脸关切的杨慎,半晌方明白,他此时究竟入了何人肉身。这一出必定是吴杰所为,可他为何要这般行事?自己既占了文曲肉身,那文曲此时,魂归何处?
“爹!你可是醒了?为何不应孩儿一声?”杨慎急急道,“前夜爹为何要独往康陵?若不是皇上,我尚不知爹下落……可爹分明该在江西守丧……幸而皇上恩准,可留京城养伤……但私自入京一事,必是要彻查的……爹……爹?”
皇上……
江彬猛地醒悟过来,抓了杨慎的手哑着嗓子道:“皇上可在宫中?”
杨慎见杨廷和答他,总算松了口气,却又觉得杨廷和问得古怪:“皇上今早已起驾南巡……”
江彬想起吴杰之前提的那三日之限,明白这般还魂必是要令他去见正德最后一面的。此时也顾不上别的,披衣下床,只道有要事面圣刻不容缓。杨慎虽觉着父亲此番行事古怪,却也不敢忤逆,乖乖命人背了马车,带上医官、小厮,请出家中免死铁券,连夜将杨廷和送至城门。
☆、第113章生离死别
这一路竟十分顺畅,除了被一队巡逻的保夫拦了盘问外,并无多生事端,更奇的是,到了通往外城的崇文门,那守门的瞧了杨慎的牙牌便乖乖放行了,并未再多说一句。杨慎正疑心着,就瞧见拦在城门外的一人。飞鱼服,绣春刀,盔帽压得极低,只一双眼,洞隐烛微,一身寒气竟远胜于秋夜的萧瑟。
“锦衣卫?”杨慎一蹙眉,不安地瞥一眼身后的“杨廷和”,打算下马交涉。
江彬却早已认出了那位曾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少年郎,按了按杨慎的肩,掀开车帷。
那锦衣卫瞧是“杨廷和”,也并无半点惊讶之色,抱拳一礼道:“卑职陆青,奉密诏前来护送杨大人前往淮安。”
江彬静静瞧着跟前不卑不亢的儿郎,不免唏嘘,自上回一别后,仿佛已逾千年。忆起先前于栈里陆青意有所指的那些话,想来该是因了汤禾的缘故受制于吴杰,却又忍不住提点他——吴杰并非善类。只可惜当时一心想着救正德皇帝,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否则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也不知陆青之后又是如何过的,可是以为他死了,可察觉“正德皇帝”的异样,可有寻回他朝思暮想的汤禾……可惜,如今碍着“杨廷和”的身份,纵有千言万语,也只得应一句“有劳”,乖乖回车里,任凭陆青骑马护在一旁。好在,陆青平安无事,否则江彬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待自己的一片赤诚。
杨慎尚不知各种曲折,只知杨廷和向来心思缜密,思忖着这莫不是他计中一环,便也没敢多问。自幼,父亲便对他极为严苛,年幼时尚且以为这便是舔犊情深,可鸡鸣而起发愤忘食了十余载,被钦点为状元,却仍不见父亲脸上的冷淡因他的景星麟凤而消融。多年来,父子情分好似只是个摆设,费尽周章地猜父亲心思,暗暗培植势力甚至不惜利用严嵩对他的倾慕来辅父亲左右朝政,最终却又发现,父亲要的,并非权倾天下。
父亲行踪诡秘,时常寻不着下落。
父亲偶尔昏睡不醒,如何唤都不应,醒来时却又并无异样。
父亲常在院中折枝写字,一个梅字,反反复复写上半日,复又痴痴望上半日,这才抹了,脸上那不曾见过的怅然若失也随之消失得无迹可寻。
对于这种种,杨慎不敢妄加猜测,更不愿细究,怕若知道了,便是父子缘尽之时。
他闭口不言,亦如此刻,即便心中百转千回的尽是疑问,也只得咫尺天涯地沉默着,不曾逾越。可心中隐隐的不安,令他决心跟随父亲走这一遭,好在“杨廷和”并未赶他回去,陆青也默许了他的随行,只是遣散了医官与小厮。
京城到淮安的一路上,俱是各怀心思,加上陆青为掩人耳目并未带着走官道,半程陆路,半程水路,因而路程尤为漫长。
杨慎始终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江彬,那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笨拙模样,令江彬一阵心酸,这哪还是当年那个意气奋发、不可一世的状元郎?在杨廷和跟前,他好似一捧土、一粒沙,谦卑地落在他脚畔,仰望着,求些许慰藉。可于心有执念的杨廷和而言,杨慎这子嗣不过是偶尔落于肩上的一片叶,轻轻拂去了,依旧能走得了无牵挂。
这世间,有的是心思玲珑却参不透的痴儿。
江彬自己又何尝不是?这几日,他看似沉静,实则百爪挠心,怕迟了,见不着正德皇帝最后一面,又怕见着了,或对面不识,或徒生变故……隙中观斗,他总是参不透棋局的棋子,唯有听天由命。
三日后,终是到达了淮安。淮安兴漕运,乔装打扮的几人所搭的商船混在来往船只中并不显眼。方靠岸,陆青便去了沿岸的驿站,片刻后出来,面色凝重,欲言又止地瞥杨慎一眼。
杨慎识趣地退到一旁,背着他们看几艘商船卸货。陆青这才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对江彬道:“皇上昨日于清江浦泛舟,不慎落水,今早方醒来,急着召见大人。”
身份多有不便的杨慎被留在了驿站,江彬跟着陆青乘着马车来到清江浦的水榭时,已近黄昏。江彬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进来的,一路上都垂眼瞧着陆青的靴子,木木跟着,跨过一道道门槛,绕过一条条回廊,终于停在了戒备森严的一间屋外。
陆青让江彬在门口等,自己先进去禀报。这一刻,竟像极了与正德皇帝的初见,同样的焦灼,却已是天差地别。片刻后,陆青终于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几名锦衣卫与两鬓斑白的御医。
江彬被恭恭敬敬地请了,抬脚跨过门槛,踏入一片昏暗之中。
架子床的承尘上雕刻着传说能令人起死回生的灵芝仙草,可其上躺着的九五至尊,却已奄奄一息。
江彬的身形掩住了灯火的微光,床上之人若有所觉地睁开了眼,吃力地望向床畔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