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宅活寡作者:fii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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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喜21
去了,一切都去了。那如风如歌的曲儿,那有着鸟一样嗓子的人儿,都成了让霜露打掉的油菜花,夭折在某个寒冷的日子了。庄地纵是再想,也不可能把那埋葬掉的日子重新翻腾出来。
东家庄地现在喜欢抽烟。
端坐在方桌边雕花椅子上的庄地一边听管家六说话一边没忘了抽烟,灵巧的手指在烟壶里熟稔地捻着金黄绵柔的烟丝,动作很是优雅。丫头葱儿划着洋火,燃起的火苗迅速对到烟嘴上,听他长长地一吸,烟壶里的水便发出悦耳的咕嘟儿声。
管家六站边上将打碾的事说了,庄地问今年能收几成,管家六报了数字,这数字让东家庄地满意,遂说,家里家外你就多点心,该怎么给佃户分还怎么分,丰收了就该让全沟人高兴。
管家六点头说是,他本想再问一声二拐子的事。日前他得到消息,被东家庄地打发到南山煤窑的二拐子不好好干活,还打着妈仁顺嫂的旗号,到处转悠。这还不算,这牛日竟然不跟煤掌柜打招呼就神神秘秘失了踪影,到今儿个也没回。管家六想问个清楚,是不是东家找他有事。庄地却提起儿子命旺。
东家庄地说,命旺近来有转机,气色一天比一天见好,法理智的道场就先推了吧。六忙说,推不得呀东家,有转机管啥用,得让少东家赶紧好起来,再不好怕就
东家庄地眉一蹙,问,你想说啥
六吭了吭,没说。
东家庄地搁下烟锅,伸长了耳朵等。
六这才支支吾吾说,怕是少
我心里有数。东家庄地沉沉道了句,不再言声。脸色也忽然铁青下来,看得出,六这话说的不是时候,东家庄地不爱听。管家六磨蹭了会儿,眼睛偷觊在东家脸上,不见庄地脸色好转,管家六败兴地往外走。快要出门时,突然听庄地丢过来一句,有空你多上西厢房看看。
管家六一阵暗喜,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不起作用才怪,我就不信你不拿儿子的命当命管家六这样想着,脚步已迈到长廊里。秋日的长廊扑扑的,太阳光一天里照不了多少,这凉好似重重叠叠地堆在了这里。但是六并不觉得凉,心猛然间狂热起来,终于得到出入西厢房的权力了,再也不用猫一样藏在角落里,偷偷巴望。但他并不打算真去西厢房,不急,有的是时间。这一刻管家六突然自信起来,庄地既然准了他进出西厢,就表明老东西对西厢也有了疑惑,这是个好事,大好事,只要找到药罐子,拿到喂中药的把柄,她不死都由不得。
管家六从长廊迈过步子,在太阳光下默站了片刻,忽然就想起一个地儿。天,我咋把这么要紧的地儿给疏忽了
三步两步,他就奔到了厨房。厨房门敞着,妈仁顺嫂正在揉面。在这院里,妈仁顺嫂只做三个人的饭,东家庄地,少东家命旺和灯芯。但整个厨房归她管。下河院的厨房共分三厨,一厨就是妈仁顺嫂现在揉面的这间,算是上厨房,专事东家一家人的饮食。二厨在边上,有这两个大,三个妇女轮换着做饭,主要管东家及长工们的吃食。还有间小伙房,一间半大,算是三厨,负责短工及下人们的伙食。下河院的长工不跟别处的长工,长工有身份,比管家和妈低,但比下人高,而且长工们不但每年拿固定的工钱,按月还有小钱,算是东家赏的,长工的家眷到了下河院,不但可以白吃白住一阵子,走时,还能得到东家的赏赐。短工则是按季节随时找来帮忙的,换得勤,工钱也就少,一般按天数论。下人则是外地逃荒或是落了难,寻上门找碗饭吃的,一开始只管吃管睡,不发工钱,熬过一阵子,若是让东家或管家看上了,自个又乐意长留下来,就有可能提到长工的行列里。
菜子沟下河院最多时用过三十二个长工,五十多号下人,是在老东家庄仁礼手上。五十多号下人一大半是凉州府逃难逃来的,那一年凉州府大旱,灾荒闹遍四野,真可谓饿殍遍地,白骨满野,大饥馑后,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瘟疫,周遭几百里,怕是除了菜子沟,没一处不死人。这沟因此落下一个美名,人称赛天堂,大灾过后,得救者还自发背石背水,伐木取路,在南山修了一处庙,名天堂庙。庙里还专门供了庄氏祖宗的牌位,更有积德碑慈善碑仁义碑等立于寺庙显眼处。如今,那天堂庙的香火,一年比一年旺,每逢初一、十五,沟里人不辞辛苦,非要成伙结队,虔诚地去庙里磕拜。当年逃难来的五十多号下人,如今全成了地地道道的沟里人,在沟里娶妻养子,安居下来。草绳家便是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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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管家进来,仁顺嫂忙直起腰问好,六硬梗梗道,不必,你忙你的,我瞎转转。一厨的门上只有仁顺嫂有钥匙,平时院里人是不敢轻易进来的,管家六也没随便进出的自由,毕竟,这是做饭食的地儿,加上东家庄地又是个饭食上极讲究的人,一厨便有了股神秘。管家六大约心里还想着东家庄地刚刚说过的那句话,自以为这院他有了随便出入的权力,便放肆地在厨房里张望起来。妈仁顺嫂不满了,冲六说,管家要是没事儿,还请出去,我这阵正给东家做饭哩。管家六没理茬,照旧探了脑袋,锅台上下狗一样搜寻。也许是天意,管家六的鼻子很快闻到一股药味儿,隐隐约约像是从缸里飘出,缸是米缸,盖着木头盖子。不等妈仁顺嫂做何反应,管家六猛就掀开了缸盖,这一掀不打紧,却把缸里藏着的秘密给掀到了眼里。
妈仁顺嫂唰地脸白。
缸缸管家你妈仁顺嫂的声音已吓得变了味。
药罐子,你敢藏下药罐子管家六的声音近乎从嗓子里跳了出来,脸上,霎时成了另种颜色。有乐,有喜,有惊,有得意。
你你你放下妈仁顺嫂横扑过来,一把抢过六已拿到手里的药罐,脸色苍白道,厨房的东西,由不得你乱翻。
说,给谁熬药六此时早已没了怯意,正义得很,怒瞪住仁顺嫂,就等她说实话。仁顺嫂结巴着,半天吭吭哧哧,呶不出一个字。
不说是不,好,我见东家去
你站住妈仁顺嫂见六真拿了药罐往外走,突然就有了力量。
你一心想知道是不那你听清了,这罐是我的,药也是熬给我喝的,中医李三慢给开的。至于谁准我喝的,为啥喝,我想你也不糊涂,有本事,这阵就跟我去,我倒要看看,东家他说话还算不算数说完,腾地丢下手里的抹布,一把拉了管家六,就要往上房去。
这下,轮到管家六怯步了。他万万没料到,妈仁顺嫂会跟他来这一手有些话一直放在暗处,兴许还由得你乱猜乱想,一旦豁出来摆到明处,你便没了思想的空间。这下河院的事,难就难在妈仁顺嫂身上,管家六虽然疑神疑鬼,但真要拿某些事儿去跟东家面对面问个清白,量他也没这胆子
况且妈仁顺嫂亮堂堂就把东家庄地摆了出来,这等胆略,他何时见过
不敢了,怕了我说六,甭以为东家给个好脸,你就成爷了,远着哩妈仁顺嫂趁六发愣的空儿,一把夺过药罐,理也没理他,啪地就将它炖火上,打柜里取出一服草药,大大方方添了水,就要熬。
管家六顿时成了泄气的皮球,软了,蔫了,恨恨一跺脚,走了。
妈妈仁顺嫂快快将药罐端下来,将水滗了,拿布把药渣包起来,重新塞进柜里。还不放心,怕药味儿飘出去,忙忙点了支松香,熏。
管家六气急败坏地在院里转了几圈,还不死心,找到沟里中医李三慢的药铺里,如此这般问了一番,中医李三慢说,方子是他开的,药也是他抓的,仁顺嫂得的是女人家的病,怕一服两服的还好不了,得耐上心子吃段时间。一席话说得管家六想吐。
管家六刚出了车门,仁顺嫂的脚步就到了西厢,今儿这事太玄,他咋就给闻到了呢要说自个还反应得快,死头子话把他给逼住了,要不,不敢想。
妈仁顺嫂将厨房里发生过的事说给了少灯芯,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还在发颤。少灯芯静静地听完,问,柜里的药是哪来的
是我为防万一,找中医李三慢开的。
哦灯芯感激地望一眼仁顺嫂,不过,心里却一点轻松不下。管家六敢到厨房查看,就敢到西厢来,眼下是瞒了过去,往后呢
少,他要真找东家问呢妈仁顺嫂还是放不下心。
他敢灯芯忽然就来了气。这气不只是冲管家六,妈今天的话,无疑是把她跟公公的事儿端到了桌面上,尽管这事早就在她心里,可突然地端出来,她还是不舒服。
算了,你也甭张惶失措的,公公那儿我去说,只是这药,怕是在厨房熬不成了。
太阳明亮得很,沟里是掩不住的芳香。菜子一打碾,就该榨油了。按规矩,管家六就该去油坊查看了。药罐子的事碰了一鼻子灰后,管家六很是沮丧了一阵子,不过,心里还是一直疑惑着,不相信那药真就是妈仁顺嫂吃的。少东家命旺一天天见好,若不是后山老狐狸刘松柏使了手段,能有这奇效这事儿先得放一放,不信找不到实据。近日他心里很是不宁,老觉有双眼在背后盯着。二拐子不声不响走了又回去,窑头杨二还没跟他回话,去了哪里他自己也号不准,可又不能硬问。二拐子不是别人,仗着有妈仁顺嫂,他的腰就比别人直。油坊这边怕更得早安顿,保不准灯芯哪天就给闯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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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灯芯,管家六心就沉了。
一沟两山的地是租给几百户沟里人种的,下河院只供种子和牲口,收种打碾全是佃户的事。租子按收成论,下河院的规矩是不能跌过五成,遇上天年也按四成收过,那不过是个别。好年份自然是按七成往上收的,至于哪块地哪户人到底按多少收,就由管家六说了算,东家庄地是从不细问的。这就给了六很大的余地。菜子是一个菜子,年也是同样的年,各家的成数却不会一样,高几分低几分完全看管家六的心情,况且地里究竟打了多少也只有六知道,六不说,东家庄地从哪里知晓。
今年是六当管家以来最好的年份,按说下河院的菜子收得该放不下,管家六却不这么认为。凭什么要收给他我的泥巴院又不是没地方放。管家六坚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他是个聪明人,聪明得让东家庄地抓不住把柄。管家六本想今年好好掠一把,谁知少灯芯跳出来搅他的好事。少灯芯显然对他已有所察觉,管家六不得不有所收敛。目前为止他还不明白这是东家庄地的主意还是女人自作主张,但下河院明显对他有了防范。少灯芯算盘珠珠左拨拉右拨拉,六的菜子就寥寥无几了。
恶毒的女人六觉得必须想一个办法,干净地除掉她。
站在堆满菜籽的场上,管家六眼里燃起挡不住的欲望,金黄的油菜籽,喷着扑鼻香味的油菜籽,鼓荡着他充满野心的怀。六再一次想起妈仁顺嫂。这个女人尽管很是可恶,但在下河院,要想成就一番大事,没有她的帮忙显然是不行的。
这就是管家六的矛盾处。他恨这个女人,眼下又不得不依靠这个女人。
管家六决计先抛开对这个女人的恨,我得想办法笼络她,得让她听我的这么想着,他的脚步有力地越过碾场,往下河院去。不大工夫,一匹青骡子驮着趾高气昂的管家六,朝沙河上游的油坊去。
祖宗留下的下河院正院,不论白日还是夜晚,都是寂静的,远不如后院和草园子那么热闹喧嚣。这怕是跟它的八黑柱有关,当年修南北二院时,有工匠提出,重新用红漆或别的漆把黑柱刷一下,老东家庄仁礼竟然破口大骂,将那个原本好意的工匠给撵了出去。此后,黑色便成了正院的主色调。跟八黑柱的色调对称的,便是东家庄地的心境,还有少东家命旺的身子。当然,这只是下人们一起偷偷说的怪话,要是给东家庄地听见,嘴里的舌头怕是保不住。
正院呈长条状,这跟整个下河院四四方方的形状又有所差别。东家庄地的上房在正院中央,坐北向南的这面,阳气足,睡房紧挨着上房,也是两间。妈仁顺嫂的耳房在南,耳房跟东家睡房之间,有条几丈长的窄廊,那是边廊,管家六平日是不走的,他从中间宽宽敞敞的正廊走进去。
这天夜黑,管家六先是跟屠夫们开了阵荤玩笑,又到后院各处看了看,估时辰差不多了,猫腰贴着廊沿溜过去,将身子藏在东家庄地睡房的边窗上。白日里他已乘人不备,放了把梯子,还在边窗上取了个小洞。
管家六的心有点紧,这一刻在他心里盘旋了很久,可一直下不定决心。这是要冒很大风险的,要是事儿败露,他五年的管家就白做了,不只是白做,他很可能还会被撵出沟,或被乱棍打死。在下河院,偷听窗或偷窥东家都是视做大忌的。当年老东家庄“仁”“礼”手上,就有这样的事发生过,二管家为了撵走大管家,夜黑里人睡定像猴子一样盘伏在树上,偷窥了老东家炕上的事儿。没想,还没打树上跳下来,大管家带着人便等在了树下。老东家炕上的事儿再离谱,二管家也没得机会说了,大管家一声喝,十几长矛便齐齐里冲树上刺上去,刺得二管家跳都跳不下来。一身鲜血掉下树后,老东家庄仁礼穿戴整齐地等在树下,二管家还想求个活,没想老东家庄仁礼鼻孔里哼了一声,手一摆,吐出两个字,抬走。二管家就被抬到了后院。到了后院,死活就由了大管家,两只眼被挖了,舌头上穿了刺,两只脚被挑断了筋,这还不算,他被连夜弄到了南山上,吊树上,活活让老鸦一口一口叼了。
老东家庄仁礼在沟里,可是拿“仁”、“礼”二字出了名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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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六的腿有点抖,梯子发出细微的颤动。
要不,算了管家六犯起了嘀咕。这事可非同小可,要是真让东家给察觉管家六哆嗦了一会儿,心忽然就坚定了,舍不得娃娃套不住狼,没这个毒脏腑,就吃不了铁五谷他决计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