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绵泽回过神来,看着阿记低埋的头顶,握住奏疏的手心微微一紧,温润的脸绷了绷,方才放下奏疏,摆了摆手。</p>
“起来说罢。”</p>
阿记没有起身,仍然半跪在殿中。昏黄的烛火之下,他清秀的面色有一些苍白,手心紧紧捏着,良久没有动静儿。她非常清楚,这个东西呈上去之后将会带来的惊涛骇浪,一时之间,不免湿了手心。</p>
“为何不吭声”</p>
头顶传来赵绵泽温润带哑的声音,阿记一惊,抬头时,目光撞上他微眯的视线,喉咙一紧,一种从心底深处扩出来的炽热感,把她的身子烧得有些僵硬,像被火燎了似的,她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犹豫着,终是慢腾腾从袖子里抽出一个东西来,交给何承安递给赵绵泽。</p>
“陛下,这是有人从楚茨院里传出的。”</p>
赵绵泽面色一寒,接过那张纸条只看一眼,像是被针蜇了屁股一般,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弧度大得把奏疏碰倒,散了一地。</p>
“为朕更衣,去魏国公府。”</p>
“陛下”阿记的脸上,有瞬间的恐慌。想到楚茨院里那个女人,那个他监视了数月,也与她相处了数月的女人,心底一潮,突的有些不忍心。</p>
“陛下息怒,事已至此,万三思而行。”</p>
“阿记”赵绵泽回头恨恨瞪他,几乎咬牙切齿的吐出几个字,“朕这般信任你,把最为紧要最为看重的事托付给你,结果你是怎样回报朕的朕让你查,你说没有,你一直说没有。可在这个时候了,你却来汇报你说,你该不该死该不该死”</p>
一连两个愤怒的“该不该死”,听得阿记面色一变。</p>
但他似是没有太多恐惧,只是默默跪在地上。</p>
“卑职该死,请陛下赐死。”</p>
“那你便去死”</p>
赵绵泽眸色如染烈火,恼羞成怒地瞪上他的眼。可只一瞬,他眸中那一份淡然,或说是解脱一般的释然,便让他猛地一震,僵硬了身子。</p>
几乎霎时,从阿记的眼中,他想起了夏楚那一双不羁的眼不怕死,不屈服,不认输的眼。</p>
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他的胸腔里,恼恨、愤怒、悲痛的情绪,慢慢变化,原本不可遏制的恨意被冲刷得一干二净。</p>
他能拿她如何</p>
即便确认了,他到底又能拿她如何</p>
脚步踉跄一下,他腿脚虚软,坐回椅中,一动不动。</p>
“陛下”阿记咽了一口唾沫,目光微暖,“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急不得,保重身子为要,只有身子好好的,才有力量坚持下去,才有力量把自己从淤泥里拔出来。”</p>
赵绵泽微微一愕,突地抬头,看了一眼跪在殿中那个身着盔甲、身子瘦削的小个男子,那个跟在他身边已经很多年,但是他从未正眼认真注意过的清秀男子。</p>
“这句话朕有些耳熟。”</p>
阿记面上一热,单膝下跪,垂下了头。</p>
“卑职随口而说,僭越了本份,请陛下降罪。”</p>
“我没怪你。”赵绵泽幽幽一叹,声音仿若漏风,沉吟片刻,再说话时,目光已经从阿记的身上收了回去,透过那一道绣了牡丹的大红罩,看着里面红烛滴下的烛泪。</p>
“有一位故人,也曾与朕说过。”</p>
阿记低垂着头,没有应声。</p>
一股子穿堂风从墙角吹过,殿中似乎有一扇窗没有关严,突地“啪”一声,窗户开了,猛地一下击在窗棂上,敛住了赵绵泽的神色。</p>
他拿过放在椅背上的披风,俊脸上阴影浓重。</p>
“备轿,朕要夜访”</p>
已是二更天了。</p>
在烛火摇曳出来的光晕中,夏初七微微垂着头,有了困意。她拥被靠在床头,身子倚在软枕上,脑袋则靠在赵樽的肩膀上,细细的思量着他先前说的话。</p>
他则坐在她的身边,一只胳膊圈着她的肩膀,紧抿着嘴唇仿若老僧入定,深若古井的眸子盯着远处无风而动的烛火,眸底泛着一圈圈冷鸷的光晕。</p>
屋子里静谧一片,明明两个人坐在一处,有呼吸,有心跳,却空寂得好似无人存在一般,许久都没有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微风舔过火舌,扬起帐帘,轻纱拂了夏初七的脸,痒痒的触觉,拉回了她的神思。</p>
“悖世之说,当不得真。”</p>
她坚持着自己的无神论。</p>
“道常不会说假。”</p>
他也坚持着自己的封建迷信。</p>
“不存于世,儿生母死这样的说法我不信。”</p>
她再一次坚持的冷着声儿。</p>
“可你非当今之人,也是事实。”</p>
他有理有据,试图说服她。</p>
夏初七瞥他一眼,打了个哈欠,把沉重的脑袋轻轻靠在他胸前,小猫儿似的蹭了蹭,撒娇一般的动作极是亲蜜,可她的脑子里却是闷乎乎,晕沉沉,像放了几团重重的铅块。</p>
“赵十九,我是一个只讲科学的医者,我自己的身体状况,我晓得。我健康得很,小十九胎位也正,我一定可以平平安安生下孩儿的。至于那什么生了儿子,便悖了世,影响乾坤。还有那什么因我之情孽,害得帝星争霸,天下大乱,我不敢不信,却也不想因此不要孩儿。”</p>
他低头,睨着她,没有说话。</p>
她懒洋洋抬起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p>
“赵十九,我是一个母亲。”</p>
赵樽捋一下她的头发,目光里有柔柔的光晕。</p>
“阿七,我只想要你,不想赌。”</p>
第一百零八次的交锋之后,夏初七苦着一张脸,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样子似是轻松,可语气里怎么都无法压下那一抹沉重,“赵十九,你确定那个道常不是一个信口开河的神棍那什么转世桃花,凤命难续,确实不是你告诉他的”</p>
“阿七。”赵樽抚着她的脸,“爷可时诓过你”</p>
“这话真稀奇。”夏初七嗤了一声,半闭着眼睛,眼睛半阖着,有些睁不开,“从清岗县开始,你便一路诓着我,诓到京师,诓到滦河,诓到辽东,诓到漠北,诓到阴山如今再诓一回,也不是不可能。”</p>
赵樽一愣,哭笑不得,“爷便这么不可信”</p>
夏初七瘪了瘪嘴,笑了,“我更信我的心。”</p>
“你心如何”</p>
“小十九是真实存在的生命,我与他母子连心。我可以感受他的。他情绪不好,我知道,他撒娇耍赖我知道,他开心愉快,我也知道。甚至我在想他是不是知道了他的父亲准备放弃他他在难过了,所以今日才这般焦躁,一直踢我。”</p>
“阿七”赵樽声音一哽。</p>
“赵十九,我们勇敢一点好不好”夏初七目光定定看着他,“我向来只信,人定胜天。”说到此,她肚子里突地一动,里面的孩儿又胡乱的躁动起来,她微微一滞,快活地牵过赵樽的手拉向小腹,覆在隆起上面,“你摸,你快摸摸,我们的小十九他有反应了,他一定是听见了。”</p>
“阿七”</p>
赵樽掌心很暖,很热,手臂却很僵硬。</p>
他腹黑高冷毒舌,可这时,却不善言词。</p>
为了保住她的命,却找不到合适的说法。</p>
他们的孩儿,他又怎会不想要只不过,他是男人,关键时候,必须狠得下心来做最好的决定。</p>
面色微微一凉,他抚着小腹上的微凸,追逐着小十九的拳脚,阖眼片刻,突地抽离开手,猛一把抱紧她,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颈窝,孤冷的目光,像一匹受伤的狼,嗜血地选择着一件伤心更伤己的路。</p>
“阿七,不能再拖,你赶紧写方子。”</p>
“赵十九”夏初七微张着嘴,带着一丝无辜的恼意,与他四目相对,目光交错,两个人四只眼,如同锋利的刀子在空中厮杀搏斗,谁也不服谁。</p>
好一会儿,夏初七软了心。</p>
“我与你的选择不同。若是要我在自己与小十九之间做选择,只能活一个,我宁愿是他,而非我。人总是要死的,我本就是一个悖世之人,既然难续生命,怎么也得为你留下一子半女,将来我不在了,你也好有个念想。若不想,赤条条来去无影踪,我也只是一抹灵魂,你总归会忘了我”</p>
“别说傻话”他打断她。</p>
“赵十九你不必再劝。”她再次打断他,把话抢了回来。唇角一扬,给了他一个灿烂的浅笑,然后,伸出手,轻轻捂在他的嘴上,眸光似水,却满是坚定。</p>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大的骄傲,便是为心爱的男人生儿育女。生命的延续便是爱情的见证,人是会死的,爱情却不会死,血脉也永不会消亡,千秋万代,永传于天地”</p>
“你没得选择”赵樽冷了面孔,握紧她的手。她却反手扣回去,仿若与他较量一般,与他十指并握,目光对视。</p>
两股不同的力量,不同的信仰交流着,谁也没有说话。</p>
又一次面对生死的压力。</p>
不由自主的,两个人想起了回光返照楼。</p>
回光返照楼里那暗</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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