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鸾族与魔族的战场，你身后执剑而立的人是你的亲生儿子。

681

可我不想答他。

682

方才我跪下时似乎跪在了一些细小石块上，此时我膝盖处颇为疼痛。

我微不可见地蹙着眉，心想这些日子真是多灾多难了些。

683

鸾君见我不搭话也并不气恼，无言地端坐了会儿，忽然问我：你恨吗？

？我不解地回看他。

恨谁？

684

鸾君抬了抬下巴，被风吹到脸上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滑向鬓边，颧骨处一道翻卷着的伤痕暴露出来。

我。

685

我发现从我少得可怜的见他的几次机会里，他从来都自称我，而不是本王、吾这种颇为正式凸显地位的词语。

686

恨？

何来的恨？

687

我记得二哥也曾问过我类似的话。

那时我刚得清癯二字为名，二哥问我是否记恨鸾君。

因着他见到我时便言语嘲讽，对我颇为厌弃。

可我想他若真的厌弃我，又何必将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儿子接回来？

干脆任我自生自灭，不知哪天在这大千世界中消逝，随着鸟儿在空中飞过的痕迹，一同泯灭于人世。

这岂不快哉。

688

我不知他为何没有那么做。

或许是景宸的消弭，给了这逐渐老去的鸟儿一丝悔过。

689

虽已有了答案，我却不急着告诉他，佯装认真思考的模样，其实是在暗自蓄力，想冲破鸾君如泰山压顶的怪力。

690

自觉除了这几次他对我的伤害外，从一开始将我接回鸾族，就信手丢在一边任我自生自灭，以至于我后来的人生从孤苦无依的可怜人变成衣食无忧的鸾族三殿下，每日悠闲的待在院中看书晒太阳，虽也有喜有悲，但大抵是喜的。

抛开鸾君如今的所作所为不提，我在心中认为他还有些良知。

尚且不到我能讲出恨的地步。

691

不恨。我说。

鸾君颔首，不知在想什么，语气里竟有了罕见的茫然：可我恨。

我恨我自己。

692

我哑然。

693

直觉告诉我他是要说些什么重要的话了。

694

果不其然，鸾君顿了顿，我恨我不够强大倘若那时我强大到勾勾手指便能让天地色变，让万物听我号令，便不会将鸾族毁成现在这副模样。

我听他明显是在追忆什么的语气，再联系上这断壁残垣血气浓郁的梦境，好像明白了什么。

695

自鸾族退魔那场大战后，得到天君青睐，赏赐疆域与奇珍异宝，同时受其庇佑的众仙家无一不俯首称臣，鸾族一时间风光无限，羡煞之人无数。

可只有鸾族自己知道、只有鸾君知道，他们是多恨的。

恨自己无能，无法保佑城内子民，恨天界援兵来得太迟，无法施以援手。

那些令旁人眼红羡慕的恩赐，若是能换回鸾族壮烈儿女的性命、换回大殿下景宸的性命，谁又会稀罕这些俗物？

可世事无常，那些可敬又可怜的鸾儿只身赴死，原本要继承鸾族下一任君王位置的景宸就此殒命。

这样悲痛的结果，到底该由谁来承担？

光靠天君用那些冷冰冷的物件，能掩盖得了吗？

况且如今天界对鸾族虎视眈眈，虽然鸾族并无二心，但又能忍受多少次欺侮和压榨呢？

我虽不知天界到底对我鸾族进行了怎般排挤，却也知道自二哥接任以来，光是递交给天界请求减轻供赋的文书就不知送走了多少，但无一不被视而不见，原封不动地打回来。

696

鸾君将痛恨寄存在天界身上，我大概是能理解的。

可我并不赞同他修魔。

697

彼时鸾君对我的钳制已经松懈，我也借此站起身来，弯腰拍了拍衣摆处粘上的泥土。

泥土混了血，凝成泥浆，再怎么清理也难以恢复衣裳原本的模样。

我盯着那块脏污，心中隐隐不快起来。

698

鸾君将手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随后手放下又藏进了宽大的衣袖中。

我不该恨天界吗？

我无法回答他。

699

将心比心，若云昇有天也被众人践踏轻视，拖着他为了光荣而战死的模样示众，即使赐我这世上至高无上的荣耀，我也嗤之以鼻。

700

我抬头看看眼前这显得有些憔悴的男人，一时悲从中来。

☆、青年

701

你不该......

我不该？鸾君猛然站了起来，整个人的情绪几乎与昨日重叠，我不该恨天界？不该恨那道貌岸然的天君？

我被他咄咄逼人的模样唬得后退一步，顿了顿，慢吞吞回答：你不该修魔。

702

原本气势汹汹的鸾君闻言一顿，忽然就放声笑出来。

他声音沙哑，注入灵力后声如洪钟，在这空旷死寂的疆场上回荡。

我在一旁静静看着，不知是不是错觉，我觉得他笑得苦涩悲哀，几乎要落下泪来。

703

修魔？不该？

不知笑了多久，鸾君渐渐平复下来，丑陋不堪的脸向我逼近，同一时间他身上附着的阴冷气息窜到我的皮肤上，激起皮肤的一层战栗。

我问你，若你身负众人的荣辱兴衰，背负着痛入骨髓的悲哀，承受着天大的怨恨，可你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书生，唯余一腔热情，顶不住这世间尔虞我诈，担不起父母兄弟乡亲父老的期盼，你看着自己垂垂老矣，连收拢五指的力气都没了，还要忍着这万箭穿心的病痛侵蚀，你待如何？

我：......

我不知。

鸾君替我回答了：你会退缩，会顶着众人失望的目光黯然神伤，但凡你心智不定，便持一尺白绫、一把匕首，痛快地了结此生。

704

我看着鸾君从声嘶力竭变为喃喃自语，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情绪。

我咬着口中的软肉，攥紧了衣袖。

705

可我断不会修魔。

这一点我坚定不移。

706

入魔的代价之大，自不必说。

我看鸾君在我身前站定，逼近我的脸堪堪停住，整个人的气场像是忽然收住，卷着回到他的身体里。

他伸出手掌直直将我向后推去。

707

直到我醒来后很久，我还感觉心中木木的。

梦中的场景、鸾君、天君的恩赐都在我脑中纠结缠绕，成了个乱糟糟的线团，剪不断理还乱。

颇为头痛。

708

但这件事必须有个解决的方法，决不能放任鸾君再这样魔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