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如瓢泼般从他的头顶淋下,顺着脸颊流进衣衫。
冰冷的雨水浸透衣衫,冰冷的感觉留在心里。
他脸上麻木的表情和那些灾民如出一辙。
这些天他看见了太多的死人,比他过去这么多年所见的加起来,还要翻几番。
这样痛心的感情,也只有在钟家覆灭的时候有过。
钟家尚且还有自己报仇,可这些流离失所的,痛失亲人的,全家死光的人呢?
谁又能,向天问责呢?
好在现在完全是另外一副场景了。
因为决堤的口子并不大,也及时堵上了。
现在除了河道里的水还高高涨起,其他的地方水都已经退去。农田里甚至还有一部分农作物顽强的活着,脚踩着淤积的泥沙,长势喜人枝繁叶茂。
像是浴血而生的人。
房屋还留着被水淹没的水印,一片望去,刻度明显,但也都还稳稳的矗立着,还是个挡风遮雨的家。
因为人员损失不大,这会儿官员带头巡视河堤;官吏忙着加固险区;百姓们也忙着去扶起被水冲倒的庄稼,希望还能多少有点收成。
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前天晚上,他收到了探子递回来的消息。
确实是祁燕陵。
他似乎也没有隐瞒的意思,这几天动作越发大了。
他想要坐上那个位置。
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钟鸣还有一点点抑郁。
祁燕陵想不想要那些权势他都不在意,他只是觉得,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他。
为人师,为人长,有些失职了。
这会儿看着这些欣欣向荣的景象,心里倒是轻松了很多。
请问您安居田野也好,心机勃勃也好,只要是他做出的选择,他想要那个位子,自己便推他上去。
他开心就好。
他吩咐自己的亲信,京中凡是祁燕陵用得到的,都让他收过去。
又过了些日子,祁东昀的腿好多了。
协商过后,大家安排了合适的日子。
让他来安慰安慰这些黎明百姓。
皇室向来都是百姓的信仰,他们总觉得,拥有皇室血脉的人拥有的是龙的血脉。
像神一样高高在上。
祁东昀这些日子倒是颇有长进,没出过什么幺蛾子,面对钟鸣似乎也有了些底气。
他不适合当皇帝,钟鸣知道的。
一开始的时候,钟明是真心的把他当一个未来的皇帝培养。
但是他不适合。
或许是皇后从小对他都不曾好过,养成了他这样怯懦的性格。
或许他就是天生不适合。
不适合身居高位,不适合独立的做下决定。
但祁燕陵事成之后,就给他个闲散王爷做吧。钟鸣这样想着。
上一代的恩怨不应该牵扯到他身上来。
他是这样想的,却不知道,突然变好的二皇子,这些日子在干什么?
那个地方是水文站,上次泡的没耐心,钟鸣跟他讲述着主要是观测河流要道。
嗯他看向钟鸣,眼神中有一点点眷念。
其实他很少感受这样的温柔。
每年的六月初到八月终都是涨水月他不答话,钟鸣也接着说:这段时间官员就要格外注意河流。
工部和户部也要合力进行河堤的防汛措施和加固。
嗯。
似乎察觉到他有点不对劲,钟鸣也好像没看到。
这时候,一条狗突然跑到他们面前来。
这是专门用来报信的狗。他弯下身轻轻抚摸着狗,专门训练过,聪明的很。
嗯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出口。
太师,感觉伤口有些发痛。
她腿上的伤还没好全,钟鸣也不为难他。
都差不多了,回去休息吧。
我自己再走走。
说完又对随行的官员说。
你们也都回去吧,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这些天都是钟大人在操劳,不敢居功。他们纷纷答道。
钟鸣不多跟他们纠缠。
官员们也很快各自散去。
他沿着河岸漫无目的的走着。
好像在等什么事情。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事。
他便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来。
带他过来吧。他说,悄悄地,别惊动别人。
很快就有人带着祁东昀过来了。
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那是一种计划败露,觉得无法挽回的表情。
倒是有些自知之明。
钟鸣说话的语气还是和刚才一样温和,不过在温和里带了一些惯常的嘲讽。
你站的这个地方,这块土地。
他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下面全是尸体。
你真该看看那样的场景。
起先,活人都救不过来,也没有能力来管这些尸体。
在水面上泛白,发臭,顺流而下,冲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
他们身上黏住泥沙,越来越多,越来越重,逐渐朝水里沉下去,泥沙一层一层堆积。
等稍微有点余力的时候,这些尸体也再也掘不出来了。
只能在里面安家,只能望他们安息。
听到这儿,祁东昀掩面蹲了下去,不知道是怕的,还是在哭。
这个样子丢脸的很,不过他也不怕,他丢脸的时候不少。
钟明看了他一会儿,接着说。
有个年逾八十的老婆婆,按理说也算高寿了。
我每次来都看见她。
一脉单传。
他儿子孝顺,水来的时候,先把她救了上去。又折回来救其他人。
结果她家里除了她,儿子,儿媳,孙子,孙媳全都淹死在水里。
尸体捞不上来,后来又被泥沙压在了河底。天天来往,其实什么也望不到。
讲到这里,钟鸣似乎有些讲不下去了。
低头望了望河岸边的一块地,又接着说。
不过还好,得了瘟疫,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没过几天,就没熬过去。
我把她埋在地里了他伸手指了一个地方隔得近,好歹算个念想。
钟鸣又指了另外一个地方。
但张了几次嘴,都没说出话来。
这个地方多的是故事,哪里讲的完呢?
回去吧。
说着,径自走了,也没管祁东昀还蹲在泥地里。
他捂着脸,不停的颤抖。
刚刚到事情败露的时候,他其实是想解释的。
因为半路上遭的行刺,他真以为钟鸣想除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