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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我去找夜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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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自强反复按了四五下开关,天台杂物间的灯才亮了起来。

昏黄的白炽灯光照亮杂物间的瞬间,杨真扶着墙,把下午吃的那一口酸臭的卤肉吐了出来,接着不断地吐酸水。

墙上挂满了人,死掉的人,脱水的人,像是制腊肉的作坊。每一具尸体都面朝前挂着,眼球直愣愣地看向前方。

陈自强把门关上,从地上捡起一只眼球,把它塞回墙上死人的眼眶里,关切地给还在干呕的杨真拍了拍后背,问道:“没事吧,要不要喝点水?”

杨真抬头,看到面前立式冰柜里分门别类用塑料收纳箱装着的各种器官,心肝肾肺,当场对着陈自强跪下说:“大哥行行好,我已经很惨了,想死得好看点。”

“你买肉都给小费,不算很惨吧!而且我看你每次买菜都大鱼大肉的。”陈自强诚恳地回答。

“那你救我干什么?等我跳下去你再去捡不好吗?”杨真苦着脸说,想到死后要在这里被晒成腊肉,自己绝对要做这方圆十里怨气最重的鬼。

“你读了那么多书,没听说过有句话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陈自强一边把门口崭新的尸体拖进来扛上操作台,一边说。

杨真看着眼前哥特电影里都未必能展示的画面,心说就你这种情况,救多少条人命都得下地狱了。

“你,你有没有安眠药什么的。我想死的舒服点,求你了。”

陈自强莫名其妙地看了杨真一眼,说:“你好好的干嘛要死?”

“你不杀我?”轮到杨真诧异了。

“没人花钱让我杀你啊,没事我杀人干嘛?”陈自强把死人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把死人的随身物品放进面前一个快递纸箱里,指着纸箱对杨真说:“喏,你看看钱包里有没有钱,下去买两根冰淇淋我们一起吃。”

“你不杀我不怕我报警?”

“你之前天天上发廊那种淫秽色情场所不也没报警?都是违法犯罪,你得一视同仁。”

“卖淫跟杀人怎么能一样?而且我不是去嫖娼。”

“那你也是知情不报。我要吃巧克力的冰淇淋,快点,好热啊。”陈自强的口气像是撒娇。

鬼使神差的,杨真拿着钱包里找到的一百块钱进了五百米外的一家二十四小时连锁便利店。这个日子是他提前一个月都看好的自杀日,到旧货市场翻了三本老黄历都说今天宜殡葬,这一个月里他还给自己提前烧了不少纸钱下去,以及海边大别墅、大g车纸扎。

结果他现在不仅还活着,并且深夜在冰柜前给杀人魔挑选冰淇淋。

杨真不喜欢太甜的东西,给自己买了支绿豆棒冰,又买了几瓶冰啤酒。

回去的路上,他掏出手机搜索,被迫协助分尸,隐瞒不报如何量刑。网上的说法从死刑到拘留都有,杨真特地查了会不会被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毕竟他还指望自己靠之前的作品名垂千古。

“读了大学就是聪明,我不说你都知道我爱吃这个牌子!”陈自强没有洗手,用血淋淋的手直接接过巧克力甜筒,杨真大着胆子往操作台上看了一眼,尸体的四肢已经被卸下来了,整齐地摆在操作台四角。

杨真受不了房间里的味道,靠在护栏上撕绿豆冰棒的包装袋。陈自强也跟了出来,看到他只是吃冰棒以后,轻松地说:“我还以为你又要跳呢。”

杨真往右挪了几步,和陈自强拉开距离。

陈自强像是没注意到杨真的抗拒一样,眼神亮晶晶地舔了一口冰淇淋,说:“那个,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啊?”

“什么忙?”

“最近天气热,肉只能放冰柜里,结果单子太多,我冰柜都满了,你家有冰箱吧?”

“肉我自己搬,你给我开个门就行。”

像做梦一样。

租下这间三十平米的隔断房时,杨真幻想过可能会发生在这间屋子的各种生活细节,和朋友聚餐喝酒之类的,还有熬夜剪片子这种苦情的画面,却唯独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坐在墙边,喝着冰啤酒看陈自强,一个长着人见人爱娃娃脸的变态杀人魔拎着一大包支离破碎的人体组织放进他的冰箱。

“你不是名牌大学的学生吗?怎么也喝酒?”陈自强失望地咕哝着,路过门口那一堆纸箱时往里看了一眼,眼神发亮,兴致勃勃地问杨真:“这么多书你都看过啊?”

“你怎么开口大学闭口大学的,你就那么想读书?”酒壮怂人胆,一瓶啤酒下肚后,杨真也敢问陈自强问题了。

陈自强抓抓头:“读书多轻松啊,天天坐着,不用跑来跑去,最近活太多,我白天要顾店,晚上也要出工,累死了,想跟肉店那个老板请假几天,他都不答应。”

“说到肉店,你下午卖给我的肉,怎么是坏的?”杨真想到这回事,随口问道。

陈自强沉默了一会儿,嗫嚅着说:“你已经吃了吗?”

“吃了一点,都酸了……”杨真不满地抱怨道,突然脸色一变,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你楼上冰柜里那些肉,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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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肉最后都……”

陈自强在杨真的注视下,往后退了两步,低下头心虚地解释:“对不起,早知道你要自杀我就给你拿好的肉了……”

杨真冲到厨房里,把整口锅都端出来,用力砸在陈自强面前。肉块还在棕黑发亮的卤水里浸着,卤水表面结了一层乳白色的油花。

“你卖人肉给我?我吃了人肉?”

“我,我都有放血了再卖,处理干净了。也,也不都是人肉,大部分还是猪肉,哪有那么多人肉。”

杨真又“哇”的一声,吐了一地。他想到下午清洗那些肉时的触感,柔软的肉块搭在手上,湿冷黏滑,像握手,像抚摸。

“对不起啦,以后你来我给你拿好肉。”陈自强勤快地找来拖把把地板清扫干净,从纸箱里抽了几本书出来,小心翼翼地问杨真:“这些书能借我看吗?”

“送你了。”杨真心烦意乱地把他推到门外,想到冰箱里还冻着死人肉就浑身难受。

陈自强从门缝里挤进来半个头说:“你想吃卤肉是吧,等着我给你带哦。”

杨真没理他,把门用力关上,听到陈自强轻快的脚步声才松了口气,回身看着被陈自强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家。

整齐得像天台储物间里的尸块。

三.

杨真没有劫后余生或者大难不死的庆幸,只有计划被打断的无措。坠楼以后的时间对他来说,应该已经不存在了,可他被陈自强硬生生地扯上来,滞留在这个缺少他一席之地的时空,继续面对之前令他走投无路的一切。

他把家里的酒都找出来,连同晚上买回来的啤酒一起灌下去,伴着电视里肥皂剧连续不断的罐头笑声,杨真终于成功让自己昏睡过去。

杨真难得睡得很沉,直到被敲门声吵醒。“笃,笃,笃。”敲门的人很有耐心,一下一下缓缓敲着门。

他睁开眼,看着被日光照亮的天花板。天花板的墙皮斑驳发黄,回南天受潮经常开裂落下,只有边角的石膏线彰显出这间残破不堪的屋子也曾经被认真对待过。

杨真的目光专注,好像只要看得够久,他的视线就能穿越时间,回到这间屋宅刚刚竣工,主人入伙的那一天,再听见那一天的笑声,乔迁宴上的觥筹交错声,闻到崭新的油漆味。

如果一切还不够有希望,那就是时间还逆转的不够多。

“嘎吱”一声,敲门的人终于失去耐心,未经允许推开了门闯入。

杨真不意外,比起杀人分尸,溜门撬锁可以说是很安全友好的犯罪技能。

陈自强进门后惊呼一声,把什么东西放进厨房,弯腰一边收拾地上的酒瓶和烟头,一边说:“怎么不去床上睡,地板很冷,会着凉的。”

酒瓶在垃圾袋里哐哐当当地互相碰撞,杨真冷笑一声,说:“我人肉都吃了,怕什么着凉?”

“哎呀,昨天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今天给你带了最好的肉呢。”在杨真提出质疑前,陈自强赶紧补充道:“猪肉,都是猪肉,一点都不掺假。”

杨真不再理他以后,陈自强就自己去了厨房忙活。流水声、菜刀和案板的碰撞声依次响起时,杨真不受控制地想起过去的很多时候,在他还是一个几乎没有表达能力的儿童时。

厨房里那些与“家”这个概念有关的音声气味传来,看着动画片的杨真会陷入片刻的恍惚,接着他会觉得美好。

爸爸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妈妈,他们一家有无可辩驳的幸福。没有争吵,没有经济压力,生活像一条在日光下缓缓向前流淌的河流。

只是幸福之下,儿童杨真那一瞬间糅合着追忆与不舍的恍惚,是否是未来的一种预兆?尸体,吊绳,哭泣与黑白像,但是没有遗书,更没有阴谋,没有秘密,事情只是因为太简单而无解。

杨真嗅着卤水的香味昏昏沉沉扶着墙回房间,栽倒在床上继续睡。他没把房间门关死,留了一条缝让厨房的动静能够进来。

“起来吃饭了。”陈自强再一次叫醒杨真。这次醒来,外面的天已经黑下来了。

“你下午不看店?”杨真随口问道。

“早上的肉卖得好,下午没货就关门了。”陈自强一边解释,一边去厨房装饭。

“你这里厨具还挺全,做饭比我那里方便多了。”

杨真忍着不想象陈自强说的“他那里”,那个尸山血海的小房间煮出来的东西都得带点死人的怨气。

厨具是刚搬进来时置办的,研一时他为了拍蓝池路上的发廊,从学校宿舍搬到这里。发廊晚上才开门,他的作息就跟着发廊的老板娘走,下午睡到自然醒以后去逛菜市场,慢悠悠地给自己做一餐饭,吃完以后就下楼到发廊里坐着,从最开始的环境熟悉、设计机位到实拍,再到后来剪辑、投稿,他以为未来永远这么安静美好。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愧疚、答谢还是杀人犯的扭曲心理,陈自强给他很认真地做了这顿饭,三菜一汤,摆盘不输专业厨师,片鱼片肉的刀工也好。

“你学过做饭?”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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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问。

“也不算。”陈自强抓抓头,说:“小时候我弟弟不爱吃饭,我就什么菜都学着做,摆得漂亮点,他多少吃几口。”

“你爸妈呢?”

“我妈生完我弟就走了,不知道在哪里。我爸吧,我爸死了。”

“生病了?”

“他比牛都壮,天天打我和我弟,能生什么病?是我给他下的药。”陈自强喝一口蘑菇汤,云淡风轻地说。

“……”杨真欲言又止。

“快吃啊,别客气。”陈自强给他夹了块卤排骨,热情地说。

“吃饱了。”杨真往沙发一靠,打开电视,漫长的肥皂剧继续播放。他看着电视屏幕不断变动的画面,却无法理解那些画面的含义。

这一天内发生的事情在杨真看来不像挽留,更像是戏弄。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去死了,这时候再给他送来一顿自来熟的杀人狂做的热饭菜,怪诞至极。

然后呢?再给自己挑一个日子,找个没人的地方死?

他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如果是几年前的他,或许还会对陈自强这样的人起兴趣乃至同情。可他现在只觉得麻木,唯一的感情波动是在昨天天台顶上,要跳下楼前发生。其他时候,一切都是死水一潭。

“哥,我以后每天都来给你做饭,行不?”

杨真瞥了一脸诚恳的陈自强一眼,说:“我冰箱就这么大,你再拿人肉过来也装不下的。”

“不是,哥,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陈自强的口气有点委屈:“你教教我念书好不好?自己学学不明白,我高考考了好几年,专科线都考不到。”

“你都有工作了,我看也挺稳定的,还高考干什么?”

“我们老板说了,等我考上了大学,就不用接着干这行了。”

“哪个老板,杀猪还是杀人的?”

“当然是杀人,每天晚上不能睡觉,很累的。”

“我还以为你喜欢干这个呢。”

“网上都说了,兴趣爱好不能当工作啊。而且我干这个,是因为我只会干这个。”陈自强认真地对杨真解释。

杨真心想,在陈自强这个老板眼里,陈自强大概就像前面吊了根萝卜后不停拉磨的驴。

他没什么精力拒绝人,莫名其妙地点了头。陈自强倒是很高兴,洗了碗以后把没吃完饭菜装到保鲜盒后放进冰箱,叮嘱杨真饿了记得吃夜宵以后才急匆匆地出门。

今晚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要死在陈自强手下,杨真听着陈自强仓促的脚步声心想,又要苦渡一个漫漫长夜。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影响,很难像针剂注入皮肤一样,立马产生效用。杨真是在虚度过几个月后,在一个傍晚突然睁眼,惊觉自己的第一反应是找陈自强。

陈自强在厨房的动静,原本是他的闹铃声。

湛市的夏季漫长,暑热从他和陈自强认识的五月初就开始酝酿,在如今的八月中登上高峰。这三个月里杨真幸存,而陈自强也一日不落地每天上门。

大部分时间陈自强自己准备晚饭,有时大概是肉店关门晚了,时间赶,就从餐馆打包。热气蒸腾的各色饭菜在杨真的茶几上流水一样的出现又消失,厨房上空似乎永远飘着粼粼的蒸汽。

原本空荡荡的冰箱被陈自强装的满满当当,蔬菜水果,饮料酒水被分门别类妥善放置,一丝不苟有如商超。冷冻层上层堆满冰淇淋,下层被陈自强贴了红色感叹号的标签,装满破碎的人体部件,陈自强叮嘱他别看。

饭后陈自强会赖在他这里很久,杨真无所谓,但陈自强总是让他解释书上的内容,不然就是像傻子一样大声地念英语单词,杨真又烦他了,却也懒得去赶他。

洗漱过后,杨真在沙发上盘腿坐下,脑子里浑浊的迷雾缓缓散去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等人,等陈自强来。

天已经彻底黑了,黑到必须要开灯的程度,头顶的条形荧光灯闪了几下发出稳定又晦暗的光芒。

陈自强从没这么晚来过。

沙发上还有陈自强看了一半的书,杨真答应他把书都送给他后,陈自强有一天带回来几块木板,那天夜里没出去干活,而是光着膀子锯了一晚上木头,敲敲打打做了个书架放在客厅的角落,把杨真收在纸箱里准备扔掉的书又拿出来摆上架。

杨真看到文字的时候,知道自己的状态比之前要好些了,至少他能理解那些文字排列组合带来的含义。

他一页一页仔细地看书上的文字,之前的抗拒和厌恶似乎都变得遥远了,与文字构建出的世界久别重逢。

他小时候不像现在这样有这么多图画书,第一次看书,是妈妈抱着他,坐在床上,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给他听。

杨真的家庭符合很常见的中产家庭标准画像,从一开始,一切就稳定地在轨道内运行,他们一家的生活挑不出任何的差错。

直到他的妈妈把脖子套进绳索,轨道崩裂。

绳子一年前就在购物软件上买好了,杨真拿到妈妈的手机后忍不出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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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地翻过,非常干净,社交软件里没有任何可疑的联系人,浏览记录也没有任何怪异的网站。

他难得平静地重温了这段回忆,觉得饿了,他起身去冰箱里找东西吃时,铁门突然被敲响,敲门声十分急促。

只有陈自强会来这里,不过他做事一直滴水不漏,今天竟然忘带钥匙了。

杨真打开门的瞬间,一只满是鲜血的手紧紧抓住了门,血珠顺着生锈的门框往下滚,杨真心一惊,下意识要关门时,听见了陈自强的声音。

“快点……让我进去。”

陈自强连走到沙发上的力气都没有,刚关上门就背靠着门坐下,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左手死死按在腹部,那里有伤口正在源源不断地从指缝往外流血。

“怎么回事?我……我出去给你买止血药。”杨真不知所措,慌张地问。他生活随意,家里没有备医疗包。

“别,别出去。”陈自强皱着眉,痛苦地别过头,气若游丝地说:“酒,消毒。”

喝了一半的朗姆酒从冰箱拿出来后,瓶身迅速凝结了一层水汽,杨真捏着瓶颈打开盖子,浓烈的酒精味飘了出来。

“快点,倒,倒在伤口上。”陈自强挪开捂住伤口的手,向杨真露出自己的伤口。

哪怕知道止血刻不容缓,酒液即将流出瓶口时,杨真还是犹豫地停顿下来。他的手在抖,陈自强先莫名其妙救了一心求死的自己,闯进他的生活,现在又把自己的命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未免太不讲道理。

作为守法公民,正确的选择是报警,把陈自强连同冰箱里的碎尸都交给警察,让一切回到正轨。可是谁能保证正轨本身不是一场轻易就会破灭的,连一根绳子的张力都无法抵御的脆弱幻觉呢?

但杨真依赖直觉做决定,下一秒钟他翻转手腕,冰凉的透明酒液被倾倒在陈自强的伤口上。

而酒精接触伤口这样的强烈刺激,陈自强竟然硬生生忍住了所有生理本能会带来的叫喊与挣扎,他只是张大嘴,像濒临窒息的人一样深深吸气,再像叹息一样缓慢地呼出。

陈自强对痛觉的忍受力大到可怕,好像领受痛苦的身体和神经可以分离,杨真猜测,这一半是他的天赋,另一半则与他过去的经历息息相关。

陈自强呼吸平稳下来后,在酒精的刺激下恢复了一些精神,在杨真的协助下,脱掉了身上的t恤,用棉球和酒弄干净伤口后,裹上了厚厚的纱布,他包扎伤口的流程很熟练。

看到陈自强的身体时,杨真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面前的身体具有强烈的冲击力。肌肉线条之类审美上的冲击是其次的,陈自强裸露的上半身上布满各种形状的伤痕,有新有旧,杨真想到自己第一次遇到蓝池路的时候。

那杨真刚刚来到这座南方城市念硕士,把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悠闲地探索。他计划要写点什么,或者拍点什么,他自大狂妄,不要老生常谈,也不要故作姿态的的东西。哪怕他还毫无头绪,但他并不焦躁,也不恐惧,他的畅快心情能够支撑他等那个未名的重要瞬间降临。

在五年前夏天的午后,杨真在蓝池路附近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和朋友约见的餐厅。衣服和皮肤被汗水紧紧黏在一起,附件的拆迁工地粉尘洋溢,手机也即将断电。

他不抱期望地拐进一条不起眼的小路,小心翼翼避开沉积的污水,能在这样烈日下尚存一息的污水,也是污水中的精华了。

除了那时候在肉店看店的是个耳朵不好,说话像吼人的老大爷以外,蓝池路在这五年间几乎没有变过,沉闷如沼泽。但从发出巨大轰鸣声的冰柜里取出救命的冰水时,杨真知道,就是这里。

大部分人看到的是沼泽,绝望肮脏,避免涉足,但杨真注意到的是沼泽上时不时涌现的气泡,抛去所有价值和意义,还在上涌的气泡本身就是一件让他振奋激动的事。

面对陈自强的身体,他现在也有了和当初那个下午相同的振奋,他以为他已经衰败的意识里不会再产生这样的感受了,他已经失去之前拥有的灵敏触觉太久,像失去预知能力的先知一样被落差折磨。

透过布满伤痕的杀人犯身体,杨真能看到生活与世界看似光滑的表面之下积满灰尘的隙缝,有人为某种体育运动着迷,有人为理性的公式推理着迷,而杨真着迷的就是这些隙缝。

陈自强流血的同时,杨真觉得身体里那些凝固住的血液终于苏醒,带着灼热的温度在血管间涌动。时隔多年,他再次被那种强烈的表达欲捕获,成为他未完成的作品的奴隶。

重要的念头与情绪只需要极度短暂的时间就能流转过,物质世界里,吃了消炎药的陈自强在杨真的床上沉沉睡下,杨真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偏高。

与此同时,门上再次传来并不客气的敲门声,杨真确定自己没点外卖,也没有预约任何需要上门的服务。

杨真拿着厨房里陈自强平时用的菜刀守在门后,铁丝破坏锁芯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震耳欲聋。

杨真家的门是一扇薄铁门,铁锈顶破发脆的墨绿色漆壳,关得太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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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会震下几片碎漆。

杨真屏息等了太久,以至于门真的被破开时,他甚至走神了,恍惚了一会儿才看见面前戴眼睛的矮壮男人。

闯入者冲杨真晃了晃手上的开山刀,瞄了一眼杨真手上的菜刀,食指举到唇边比了个“嘘”,轻手轻脚关上门后,才开口说话。

他指着唯一的房间,问杨真:“小何在里面?”

杨真握紧菜刀,点了点头。小何,杨真忽然意识到,陈自强没告诉过自己他的真名。

闯入者拎着开山刀,大剌剌地往虚掩着门的房间走。杨真蹑手蹑脚地贴近他身后,深呼吸,举起了菜刀,闭着眼要砍时,手腕就被握住了。

“你等下也要一起死,急什么?”闯入者不耐烦地把杨真的手掌反折,骨骼碎裂的声音响过,杨真的手背贴到了小臂上,五指张开,菜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他的意识瞬间空白了,剧痛像惊涛骇浪一样席卷了他,他捂着被折断的手腕跪倒在地,张开嘴发生陌生的痛叫。

耳鸣声轰轰,应该有一声枪响的,但杨真没听到。

“没事了,没事了。”陈自强把还冒着烟的枪放在茶几上,在他身边蹲下来,有一下没一下拍着杨真的背安慰他,握住他的手查看伤势。杨真模糊的视野重新聚焦在陈自强毫无血色的指尖上,渐渐平下喘息,

闯入者黏稠的暗红色血液在住猪肝红地砖上漫开,浸湿了杨真和陈自强的脚底,墨绿色的半墙漆溅了一堆红黄交织的碎屑。陈自强扶着杨真站起来,在地上踩出一串间距很近的血脚印,挪到沙发边。

沙发垫着陈自强买回来的米白色钩针布巾,疙疙瘩瘩的牡丹花,蕾丝边,杨真说这样搞得像他外婆家,陈自强大笑起来。

陈自强扶着杨真坐下,自己也坐,又立即站起来。

杨真纳闷地抬头说:“坐啊。”

陈自强低头看自己的t恤,是杨真的t恤,他自己原来的衣服穿不了了,破了好几个洞。伤口又裂开了,血正在往外渗。

他摇头,坐到地上:“会把沙发弄脏的。”

杨真用没受伤的左手掀开他的衣服,撇撇嘴,跨过地上只剩半个脑袋的死人去找医药箱。陈自强想跟着他,手在地上撑了撑,没能站起来。

他拿了一卷纱布过来,让陈自强自己拉着衣服,他给陈自强剪开旧纱布,一层一层地解,边解边问陈自强:“我不知道你还有枪。”

陈自强拿起茶几上跟遥控器和水杯放在一起的枪,打量着说:“比刀好用多了。”

杨真叹气:“肯定被人听见了。”

“没事,蓝池路的人听不出枪声的。”他吸着气,卸下枪里的子弹,说:“等下我教你用。”

“我为什么要学?”

“我把枪留给你,要是再有人来,你拿着自保。当然,最好不要开枪,我不在没人帮你处理。”说完这么长一句话,陈自强累得直喘气。

陈自强的自愈能力很强,伤口已经不怎么流血了,杨真给他缠上新的纱布。陈自强说:“你的手……对不起啊,骨头的伤,我不太会处理。”

“我会,你帮我就行。”杨真伸出断折的右手,伤处已经高高肿起。

“哇,你这么厉害。”陈自强佩服的五体投地。

“我爸妈都是骨科医生。”杨真拧着眉头,指挥陈自强去找两块硬纸板来固定手腕,再裹纱布。陈自强裹纱布的动作挺娴熟。

“你要走了?”陈自强给纱布打结时,杨真冷不丁地问。

陈自强一怵,说:“必须要走了。”

杨真站起来,去厨房把水壶带了过来,往茶几上两只水杯里装水。杨真自己的杯子前阵子摔坏了,正好陈自强在超市买牙膏,送了两只史努比马克杯,放在杨真家里,一人一只。

杨真喝水,问:“谁要杀你?”

陈自强往水里加茶叶,垂着眼说:“我老板。”

“你不干了?”

“我去考试了,老板以前跟我说,能考上大学就可以退出了。他骗我。”

“什么时候走?”杨真靠在沙发上,翘着腿懒洋洋地问他。

“把他处理好就走,我现在教你用枪,对不起,连累你了。”陈自强捂着伤口,在杨真面前的地上坐下。他眉毛和眼睫都又密又黑,几粒汗珠挂在上面,一直不掉。

“我不想学。”杨真说。

“最好还是学一下。”陈自强坚持道。

“你为什么这么想上学?”杨真转移了话题。

陈自强想了想,说:“上学肯定好啊,不好你能上这么多年?”

杨真笑了,又说:“枪还是你用就好。”

“我还有,这把给你。”

杨真摇摇头,环视了住了几年的老房子。它和之前不太一样了,崩裂的墙皮、漏水的水管,大大小小因为时间留下的伤痕在这几个月里消失不见,陈自强什么工具都有,什么手艺都会。

“我走了可能还会有人过来,要不你搬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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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走……”

“我不搬家。”杨真抽纸,擦汗。这座城市真的很热,一年到头只有几个月舒服,他们一定要去一个不热的地方。

“你姓何?”杨真又问。他感觉手腕没那么痛了,或者是痛习惯了。

陈自强摇头。

“那你到底叫什么?”

陈自强喝水,不说话。天快亮了,黑夜和白昼交替时的浑浊的风吹起槟榔树印花的窗帘。

杨真想起刚搬来的时候有朋友送过他一台咖啡机,他起身在橱柜里翻了翻,拿出来插上电,咖啡机蒙了灰尘的指示灯亮起来。

陈自强很认真地看着杨真的动作,彻底发潮的咖啡豆落入磨豆舱,闷闷地相互撞击。

“还有一瓶红酒,也喝掉吧。”磨豆机嗡嗡作响时,杨真又进了厨房,拿回来一瓶酒,一样糊着一层潮湿的薄灰。

咖啡液滴落在马克杯里,杨真往里面掺了酒,推给陈自强,给自己也调了一杯。

“喝起来像血。”陈自强眯着眼看杯子里的液体。

“血是什么味道?”

陈自强指着地上的死人说:“你去闻闻。”

“好脏。”杨真嫌弃地撇撇嘴。

陈自强又掀开衣服,指着腰间透出血色的纱布,开玩笑说:“那我的总不脏了吧?”

杨真蹲下来,轻轻地摸了一下纱布,又柔软又粗糙。他的小指蹭到陈自强裸露的肌肤,很硬。他的手停留在一块伤疤上,摸索着它的形状。细长,垂直。

“怎么弄的?”杨真的脸抵到陈自强的头发,他的头发很软。

陈自强低头看那块伤疤,想了一会儿,说:“我爸爸捅的。”

杨真摸他的鬓角,陈自强笑了一声,说:“没事,他快死的时候我也捅了他这里一刀,我不吃亏的。”

他们的脸颊贴到一起了。

“好热,今天怎么这么热?”陈自强不停地抽纸擦汗。杨真摸他的脸,摸他的脖子,托着他的下巴,慢慢把他的脸转向自己。

陈自强的嘴唇很凉,呼着酒精的味道。杨真舔开他的嘴唇,陈自强在抖,上下牙不停碰撞,叮叮当当地响,双眼紧闭。杨真摸他的背,好像在顺着什么绒毛一样。

陈自强不会吻,他的舌头呆滞地抵着上颚。杨真退出来,吻他的耳后。陈自强的手臂上全是鸡皮疙瘩,他哆哆嗦嗦地拉下杨真的裤子,握住杨真已经微勃的阴茎,抖得更厉害了。

他把头埋在杨真肩上,说:“我害怕。”

他咬着牙摸杨真的阴茎,杨真皱起眉头。陈自强有时候太轻,像挠痒痒,有时候又太用力,弄得他很痛。

杨真把陈自强抱得更紧了。他有很多多余的同情心,李教授告诉过他,要把自己当作一个旁观者,但他做不到。没有人需要这么多的同情心,除了陈自强,他觉得陈自强心里有一个很深很深的井,他投入很多东西,连回声都听不见。

他越过陈自强的肩膀,看地上那具尸体,他也对陈自强说,我害怕。

“你害怕什么?”陈自强擦着手上的精液,问。

“我害怕尸体,害怕血,我不当医生就是因为我害怕血。”

“我不搬家,我们一起走。”

陈自强仰头看他,眼睛瞪得很大。

“我们可以先回我家那里,待几天再往北走。你是哪里人?我怎么听不出你的口音?要不我们回你家看看?”

“你有户口吗?能买机票吗?我们不会只能搭黑车吧?”

“你楼上冰柜里的东西要不都烧了吧,不然被警察发现了,蓝池路没人敢住了。”

杨真自己一个人喋喋不休,陈自强只是看他,没说话。

杨真弯腰推了推他:“怎么不说话?这样吧,我们去看你弟弟。”

“他在上学。”陈自强呆呆地说:“你也要上学。”

“我不上了。你怎么废话这么多?”

“还是说,你不想跟我走?”

陈自强连忙摇头,说:“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去见你弟弟吧,他可能想你了。”木头茶几破了一个洞,杨真抠了一下,木屑纷纷扬扬地往下落。

“他不会想我的。”

“那你替我报仇,我觉得我妈不是自杀,她肯定是被人杀的,我们来找凶手,找到了你替我杀了他报仇,好不好?”

“你家在哪里?”陈自强问。

“吉祥天苑五号楼812。”

“吉祥天苑五号楼。”陈自强重复了一遍,疲倦地眨眨眼,问杨真:“你为什么要跳楼?”

“我忘记了。”杨真努力回忆几个月前的心情,他可以很书面化的描述出当时的感受,他最擅长的就是形容感情,他的词汇库相当丰富,能流利地在学术或诗性的语言里切换。可那些精雕细琢出的东西离真相有多远?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从他键盘上流出来的,都是过期的伪饰。他不是过去的自己,他不再有资格描述当时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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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不走的话,我就又会想起来了。”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一句实话。

陈自强睡着了。他在杨真的怀里睡得很沉,均匀平稳地呼吸。杨真伸手够到电风扇的开关,按了一档。风声呼呼,霉味、酒味和血腥味在这套老房子里循环起来,墙上的挂历纸也被吹的“簌簌”响。挂历也是陈自强带来的,老式的万年历,上面有周公解梦和今日宜忌、六合彩指南。

杨真想在路上问陈自强,为什么要把他的家打扮成二十年前的样子,或者直白一点,这是你过去的家的样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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