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窗远眺,温润的眼中渐蒙上一层无奈。
他南宫德崇在这蜀王位上坐了二十载,今也到了不惑之年,想他初登大位之时,霁儿尚未出世,十数年弹指一瞬,如今霁儿也将到束发之年,真是岁月如梭,光阴易逝!
当初,少年意气的他又何曾不是自命不凡,以为凭自己的勤勉才智,**兴国乃是轻而易举,甚而开疆扩土、臣服四夷亦非不可!而治蜀二十载之蹉跎,却终令他黄粱梦醒,认清当下,每再想起年少之时的轻狂浅薄,便觉不堪。
世人皆只道蜀地昌繁,却有几人知晓这光鲜外表下所藏的忧患?!
蜀之所在剑南道,山峻路险,易守难攻,古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加之富庶繁荣,令周敌虎视:且不说已教他奉作正朔的大梁,便说西边的吐蕃各部,实是蛮横狡诈、无耻贪婪!动辄便于边关滋事,谋财掠地,历代蜀王虽殚精竭虑,以精兵强将驻守西疆,又不惜动用厚财收买安抚之,才得一时安宁,然蛮夷狡诈无信,边疆的太平终难持久!
再说内忧,人尽皆知:李、韩、宇文、慕容四族,乃当初蜀王定蜀之功臣,可谓朝之肱骨!几十年来,这四族鼎立朝中,气候已成,权势滔天!
所谓功高盖主,四族中,尤其宇文、慕容二氏不臣日久,且也知主上存忌惮,思来与其仰人鼻息,坐看天意,任凭他人生杀予夺,不如乘大权在握,拉主下位,重分天下!只是南宫氏立足蜀中数十载,又岂是轻易可撼动?遂长久以来君臣间明争暗斗不止。
历来交锋,蜀王虽占上风,却胜出勉强,时还自伤元气,因而无力斩草除根,只能任尔等蛰伏修养,伺机再动。
实则与以索财为目的的外患相较,这番几十年如一日的内斗才更是令人伤神!
二十载受困于此起彼伏的外忧内患,南宫德崇可谓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今日看到原最令自己得意的嫡长子却还如一懵懂少年,一心沉溺玩乐不思进取,怎不令人心生喟叹?!思彼及己,倏忽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彼时以为治国**就如读一卷新书、作一篇新文那般轻易!着实轻妄!
再说南宫霁,当下回房歇息,半日无话。及至晚间,父亲派人传来口谕:即日起世子须上朝预政,且朝后须留在省思殿听臣下讲政至午时,午后则照常上文渊阁听书!
南宫霁闻下心中自然暗叫苦,如此一来,他便成日要被关于宫中,与一干老朽酸腐的文臣夫子为伴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修再修,我真的好纠结好纠结。。。
第5章表兄
春去夏来,又到酷暑时节。
透过窗户望着天上堆叠的乌云,耳边闷雷声不断滚来,南宫霁心中不免又升烦躁。自上回犯过以来,除了上月舅舅寿辰出宫拜望过一回,便再没跨出过宫门一步!虽说朝会是两日一回,但讲政和听书却是每日必行,于是从日出到日落,光阴尽在书卷中流逝,怎不教人厌烦?
当下那两鬓染霜的政事院院值还在喋喋不休,由梁朝到吐蕃,详述外患之甚。
南宫霁以往虽读惯圣贤书,少涉国政,但于外夷侵扰之事,还是有所耳闻,只是从未上心过,一来因他年岁尚小,不经事,一向也无人与他细说此些;二来,他自小所见,皆是歌舞升平、居生处乐之景,入耳的又多是歌功颂德之声,如此,怎能凭空生出忧患之想?因是今日之所闻,着实令他一惊:蜀对大梁称臣纳贡,乃是不得已,且不提,如今却连那名不见经传的吐蕃,每年也要以各种名头索蜀十万贯!思来教人怎能忍?一时禁不住拍案而起,恨不得灭之而后快!
此举倒惊了那正一门心思讲政的老院值一跳,正愕然,却闻是此缘故,不禁失笑,道:边境之患,历来有之,我主不愿百姓再历战乱,所以施恩于外,以求边陲安宁,百姓乐业,乃仁德之举!
南宫霁不屑:若是要费钱财钱买安宁,却又养兵何用?
老臣摇头暗叹果是少年意气,却全不知世情!,却还不能点破,只得捋了捋须,拱手道:若依殿下,则该何如?
南宫霁拂袖起身:我闻吐蕃诸部分散,人心不齐,且不施教化,乃是凶悍有余、智慧不足,而我蜀中养精兵强将数十万,踏平吐蕃应不在话下!
一番话,竟叫那为政半生的老臣不能答对。只得躬身拜道:殿下少年英豪,老臣拜服!
这一日漫长依旧,听政至晌午,才得小歇片刻,便由近侍催往文渊堂听书。
说来气人,堂堂世子,此时却也须受宫奴管制,忍气吞声!然而到底,这都还是父亲的授意。
南宫霁身边原先那些黄门近侍,自那回后,多教置换。父亲派来周淮安为他嵩明轩提举,此人原是省思殿押班,因行事谨慎,一丝不苟,为父亲看重,派至南宫霁身边打理常务,实为监管。
周淮安才来嵩明轩几日,南宫霁便见识了此人厉害:每日起身、用膳、听政、上学的时辰都算得及准,一刻不许拖延,倒将个世子看管得如犯人般!月余过去,南宫霁一身懒散拖沓的毛病,便好了七八成。
文渊堂听书,以往是在清晨便开始的,未正时分便可下学,而如今因挪了半日于他事之上,晌午后方入堂听书,则放课的时辰自也要后延,需至酉时。晚间还须在一干人的陪侍下温习,于是整整一日,便尽流逝于殿堂书院间了。
只今日有所不同,南宫霁才下学回到嵩明轩,母亲李夫人便随即而至,身后跟着一眉目清朗的青年,一袭青衣罩着颀长的身材,儒雅中却透几分凌厉与世故,原是南宫霁的表兄李琦。
李氏对儿子一番嘘寒问暖之后,便道:既是琦儿来了,汝便莫伏案辛苦了,明日旬休(1),与他戏耍轻松一日罢!
南宫霁心中自是求之不得,却又生怕父亲知晓责难。
好在母亲已知他心意,道:此事是大王亲许的,且放心去吧!
南宫霁这才释然。
蜀王夫人李氏出身名门,其族李氏与韩、宇文、慕容四族共立,兄李沂掌政事院,位同宰相,李氏一族可谓门庭显赫!
位高权重,李氏一族好在知收敛,在朝中辅主尽心,鞠躬尽瘁;在外则治家严谨,处世平和,尽藏锋芒。
李氏夫人亦是随了这温良家风,性情温婉,贤淑蕙质,入王府二十载,不骄不妒,宽怀体下,为众所称道,蜀王对她亦是敬爱。只可惜她命中子嗣缘薄,早年所生两子,皆不及周岁便夭折。李氏心痛疾首,以为前世孽重,祸及子嗣,心灰意冷下一病不起!幸在此时得一高僧相助,行了场法事后,不出数月,李夫人果然病愈,且再度有孕,十月怀胎产下一子,便是南宫霁!宫中皆信此是蜀王仁德感动上天,遂派大罗金仙下凡送子!
且不论此事真假,但说世子南宫霁的降生,着实教德崇夫妇大喜了一番,因有过前两次的殇痛,对这个嫡长子实不知如何疼爱才好!即便后来德崇又添二子一女,然对长子之厚爱却从未克扣过一分一毫。
李夫人这日便是为了一解儿子读书习政的厌气,让自家侄儿入宫与他嬉戏两日,也好解闷。
这李小郎君乃李夫人兄长、政事院执事李沂次子,长世子四五岁,性情颇有些古怪,虽也读了一肚子圣贤书,却不愿入仕,与身居高位的父亲也不甚亲近,倒是对经商颇有兴趣,几年来跟随母家做药材生意的舅父四处奔波,增长不少见识!
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正因如此,姑母才愿叫他多入宫中走动,传达些民情世理与世子知晓。幸而南宫霁也喜听表哥讲述游历见闻,两人相处甚洽,也算不枉母亲一番苦心。
晚膳后,李夫人用了盏茶,闲谈片刻,便回去了,留下许久未见的表兄弟二人,南宫霁便唤宫人取酒来,但言要通宵痛饮,不醉不归!只是豪言如此,心里却多少存胆怯,自不敢大张旗鼓的唤人来弹唱劝酒,不过行酒划拳,投壶耍戏而已。耍至三更,终是乏了,南宫霁却依旧不肯去歇,两人便倒在榻上闲谈。
南宫霁借着酒意,絮叨抱怨这些时日所受之禁锢,言中尽显不甘。又听李琦说起近时方游历江南,彼处风光旖旎,心下甚羡慕,不禁叹道:若有一日,能出得这牢笼,如表哥般尽情畅游江湖便好了。
不过是随意一句感慨,孰料却令李琦蹙眉:殿下未曾涉世,怎就断言江湖好呢?
南宫霁恍惚间闻此,倒是意外,不知如何答他。诚是,他自小长于深宫,见识仅止于蜀都繁华处,至于江湖,全不过存于想象而已。
半晌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