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手臂火辣辣的,大约已泛起青色。他侧过头,罗网之下,成沅君的脸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如成王所说,你不害我,我还要谢你?
成沅君道:谢就不必了,怎么说也是共患难一场。只要你不做傻事,本王也不算白挨这一下。他这样说着,察觉掌下人绷紧的身体渐松,这才略微松手。
便见缺了半幅袖子的无情宗弟子直起身来,此地昏暗,却还能看出他面上被蜘蛛所伤的血痕。成沅君松了口气,说:你若是想明白了,大可同我先上去。
至于白晚楼。
恐怕世上极少有人难伤他分毫。
在成沅君的眼里,若要将白晚楼压制住,怕是倾尽无情宗上下都不够。白晚楼之所以能多年来一直呆在云顶台,多半是自己愿意留下。他若是不愿意,彻底发狂时,区区一个云顶台?十个他也破得开。
苏沐当的好师父,教的全是杀招。
见江原仍然不动,成沅君又道:还不快些随本王话至一半他蓦然噤声,寒风之中成沅君猛然疾退!地上碎石缠绕成链,如啸龙一般朝成沅君绕颈而来。
那是碎石,还不是落叶,动辙剜骨剔肉。
成沅君是亲眼所见落叶绕住狍子掐断它的筋骨的,若被这碎石缠上,只怕鲜血淋漓。先前在上头时离得远,且江原来时,落叶已成势。成沅君没有看清,如今才算真正见到江原手段。他咒骂一声,疾退之间一展美人金,迅速打飞了就近落石。
碎石如游龙,美人金可散不可断。江原用起灵锁来游刃有余,成沅君低估了江原,一时失手,便叫碎石捆了个严实。江原五指一收一拽,成沅君便重重砸在地上,闷哼一声,大约石头扎进了肉里。索性江原留有余手。不然成沅君此刻已被扎成了刺猬。
这一下砸得够实在,成沅君方才没少半根头发,现在倒是吃足了苦头。但他能怨别人吗,怨不了。谁叫他低估了江原。成沅君缓过来后,便喟叹了一声。
原来你果然不是个普通的小弟子。
我是。江原走过去,蹲在成沅君面前。但恐怕要叫成王明白,无情宗的弟子,哪怕是个扫地的,也不应该被你小觑。
而白长老即便是疯了,也不该被你算计。
薛灿视白晚楼为天下之杀器。
无情宗对白晚楼又敬又畏。
连照情对师弟爱恨交杂。
但不论世人如何看待白晚楼,是敬他,惧他,怕他,还是侧目他,似乎都没觉得他也是个普通人。受了伤也会流血,一个人也会寂寞。
白晚楼如山巅高远,他就真的是山巅?他手上持有寒冰利器,就真是无坚不摧?他是天下第一,就活该活在别人的算计里,欺负他疯了不懂事,是个傻子吗?
江原如果生气,多半是没有声音,也不会有多大动静,甚至连话也不会重几分。可薛灿晓得,江原发起火来,是极为冷漠绝情的。也正因为如此,江原叫薛灿不要干涉他的事情,薛灿那样性格的人才没有反驳。
可成沅君怎么晓得。
他又不认识江原。
江原手附上碎石,它在成沅君身上一圈圈收紧,几乎嵌到肉里。
岳仞峰这么宽广,成王为何偏偏到仙人坡来。成王到了仙人坡,为何偏偏要踩中岩石白额蛛的天罗地网?踩了天罗地网,依成王爷的能力,难道破不开这道网?
白额蛛难道是专门为了等江原过来特地收网的吗?
当然不会这么巧。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成沅君在等一个人。
他很有耐心,知道这个人会来。等那个人过来,便趁机惊怒岩石白额蛛,再一举收网。可江原一个普通的扫地弟子,又有什么值得他等待呢。
如今无情宗上下都知道,平素极爱发疯的白晚楼与一个小弟子同吃同住,关系亲密,连照情都不能媲及。成沅君只在一山之隔,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又,美人金可断世间万物,成沅君现在便能挣脱,先前为何逃脱不了。
在那里唱了半天戏,他可能等待的只有一个人。
被他引到地下去的白晚楼。
江原每说一句。
成沅君脸色便沉一分。
江原在无情宗,沉默寡言了三个月,动辙垂眉顺眼起来,连云行都上他不少当。但他不爱和别人打交道,不代表他喜欢被动,相反他善用形势。不愿意吃亏的时候,连句嘴上的便宜也不会叫人占。
眼下江原趁其不备反制一招,压制住成沅君,直接道:你故意把他关在这个不知道什么机关陷阱的洞穴里,究竟为了什么?
死一般的静默。
若非这里确实有两个人,恐怕墙上那只兔子喘气都比这两个人要大。寂静之中,成沅君语气平和,丝毫没有动容,只道:你猜得很有道理,可惜说的对,也不对。
我没有毛病,怎么会故意为难自己。成沅君说,我确实是想来这里不错,却不是因为你,更不是因为白晚楼。也确实是误闯白额蛛的地盘,但没有被捆那么久。
先开始确实是受制,但他的美人金可以替他将这白茧一层层剥开,即便没有白晚楼,不多时,成沅君也能逃脱出来。但既然白晚楼来得如此之快,他又何必费这个力气呢。
我之所以叫你走,不是因为想害白晚楼,而是确实知道白晚楼不会有事。你知道这是哪里吗?成沅君说,这里原本是一处地宫。
江原神色一动。
成沅君又说:你知道这地宫是谁建的吗?
他道:是白晚楼的师父。
苏沐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有多聪明?便是成沅君,也要赞他一句鬼才。他学东西很快,见你用剑,他也用剑,不多几时用得比你还好。他在药谷摸爬打滚,便将孙玺的药方悄摸摸顺了一大包。他的聪明,还在于选无情宗的山址。
在苏沐之前,岳仞峰是荒岭,因为有凶恶妖兽,便无人而至。但苏沐逡巡一圈,留了下来。连照情用十年的时间证明苏沐是对的。
他选伏龙岭,伏龙岭成了武器。他选清溪峰,清溪峰有金银之财。
无情宗的左右双臂便齐全了。
而这里,岳仞峰的仙人坡。苏沐在这个灵气充郁的地方,替自己建了一个地宫,用来修道打坐。别人只知道修道问心是往高处去的,越高越好,比如云顶台,仙雾飘渺,人不能至。哪里能想到苏沐竟然反其道行之,借着云顶当幌子,自己躲在这里呢?
包括连照情都不知道。
苏沐为此还很得意。
便由此看出,他果真不是常理之人。
无情宗的宗主死了以后,只有衣冠留下。但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尸体呢?成沅君说,我只是想知道苏沐是不是死在这里。就算只剩白骨,我也要看上一眼。
所以你应该相信我的话。
没人比白晚楼熟悉这里。
他根本就不会有事。
江原松开手,一时有些发怔。
便听成沅君笑了一声:你为他关心则乱,可这本来就是无情宗的地盘,他在自己的地盘,难道还能有人害他?你认识他才多久,知道他年少一人挑罗煞门时有多威风?十四个高阶堂主都不能叫他倒下。站在那里笑到最后的还是白晚楼。
这样的白晚楼,他会有事?你当他是什么人。
话到最后,便是有些不以为然。
我不管你们当他是什么人。半晌无声中,江原却忽然说,我只当他是人。
青石板的另一侧。
抵着一柄万仞剑。
白晚楼本已要将它碎成粉末。
但他剑尖一抖。
忽然停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