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扑面而来。
空荡荡的屋中只摆了一个冰做的棺。
这可真是奇怪。
江原如临梦境,有些讶异。
他握紧手中兵器,大着胆子走上前,便见里面躺了一个人。七八岁模样,冰肌玉骨,那双眼紧紧闭着。这个人若是活着,若能长大,足以叫人倾心的。
这里竟然有人?
难道他冥冥中不想离开,便是因为这个人吗?江原年少胆大,不惧鬼神,见这异象也不害怕,情不自禁中,伸手摸上那人的脸,虽冷但柔软,竟与活人完全无异。
江原喃喃道,你是谁呀,是你叫我来的吗?你这么好看,怎么躺在这里?
就在他心中觉得不可思议之时,那孩子忽然睁开眼。江原手一抖,呼吸都停了。对视中,棺中人冲他微微一笑。
这一笑如同一根心弦,拨得江原心头一动。他像是中了什么魔障,想也没想,一把将人捞起来挟在怀中,踢了门就如一阵风掠了出去。
这个人他捡了回来,等了三个月的日夜,在夙鸟的鄙视中又抢又夺,寻了无数浆果草药给他喂下去,好不容易才叫他重新醒来,以便证实那一睁眼并不是江原在做梦。
他与白晚楼练剑,他教白晚楼拨琴,他指给白晚楼看这道经上写的字全是屁话,白晚楼一本正经跟他念:屁话。叫江原笑得满地打滚。
一朝十年烟雨,对影弄剑成三人。他与薛灿在一起多久,白晚楼就与他在一起多久。偏偏江原什么都没忘记,唯独就忘了白晚楼。
突如其来的记忆打得江原措手不及,叫他难以相信,甚至产生一种不真实感!若是从前他的记忆是错的,现在难道就是对的吗?还是这不过是另一场错局?
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是否真的是他?从前的是谁,现在站在这里的又是谁呢?
天上的雷云仿佛知道江原心绪难平,便在江原心思紊乱,喉间溢出呜咽之声时,雷光仿佛长了眼睛,在萧清绝一声妈呀大叫中,呼啸而下!
这雷迟到十年了。
人既然要逆天而行,要借天地之力,便也要受这天地之命。江原屡次三番逆天而行,一次又一次命硬地抗下来,天资之聪颖如海纳百川,实力提升之快叫人望尘莫及。可他实力在飞速增长,心境却跟不上。
江原自从在栖凤谷活下来,天生天养,所得皆应于天机,可天机是什么,是无情无念。若他心思清正,便是天清地明,若他心思不正,就是阴阳不分。
阴阳不分者,是颠倒轮回,颠倒轮回者,便受天纲苛责。成败相应,运劫相和,若要有所得,便要有所舍。江原必然要择其一。
当年江原已隐隐察觉自身气机与这阳刚之气相连,恐牵一发动全身,唯有平心静气,无情无念,无欲无求,方能渡过雷劫之危,真正化身于天地道意。
但在江原隐有所悟,欲闭关渡劫之时,不知如何偷摸到他所在的罗煞堂堂主那个多次交战江原未果的手下败将,趁江原不能动,百般挑衅。
他说了什么呢?
他说:苏宗主,你要天地大劫,怎么只有一个人?你那宝贝要紧的徒弟呢?你置兄弟于不顾,置朋友于不顾,只为替他寻一剑盼一笑,现在怎么不见他啦。
我听说,若要渡这雷劫,便不能心系红尘。你特意将他赶走,莫非是心中有鬼,世人所传都是真的?堂堂师父对徒弟别有用心养在身侧,以便暖榻
当玩物啊。
便闻天地雷意炸响,但凡这四字一出,江原硬压下去的心绪翻腾暴起,他蓦然睁眼,双目如电,暴喝道:住口!与他怒意相连间,一道天雷轰然劈下,立马叫那人化成灰烬,连声惨叫也无!
但江原喷出一口血来,再难以平静!要过这天雷劫,要的就是无情无欲,可那该死之人临门关卡一言,叫他多年辛秘像被一朝戳穿,心潮涌动,竟再不能恢复如初!
这是江原不能点破的秘密。
原本连想都不能多想。
白晚楼是他带大的。他照抚白晚楼,视他如弟,如子,如友。他要白晚楼修得正道,要送白晚楼人间清明。江原想要的何其简单。
可曾几何时,少年逐渐长成,风华绝代,竟在一夜之间,叫他起了暗晦不能说的心思。心思一动如何平息,天机窥得一丝异样,风起云涌中叫江原嗅到一丝危机。
成也天,败也天。他所修道意,便要无心无情。幸而白晚楼天生无情,不懂压在师徒名分下的那点不可言说,也从不曾在意。他心之皎暇,江原怎可拉他进这人间红尘。
白晚楼被隔绝在外,不能赶及,眼见滚雷齐下,轰然一声将中间的人砸得没了踪影,登时心神一碎,周身狂风四起,勃然大怒!
但见白晚楼冲着那雷光电火中扑身过去,墨发凌乱,一袭青衣覆白霜,眉心红痕泛着黑气,无声清啸之处,四周竹林齐刷刷皆断,倒了一地,叫萧清绝躲都无处去躲,只抱着头蹲在那里暗暗心惊!
这哪里是天上仙,这分明是人间魔!
薛灿被雷阵弹至五丈开外,吐了一口血,面具摔落在一侧,露出青纹毕现的一张脸,该得是富贵满堂王孙之相,眼下连认也认不得,何来灿烂。趴卧在地,咳地心肺都要出来了。
他挖了心头血肉,毁了母蛊,已不能多活。
连照情说的不错,噬心咒被拔了一半,确实是会反噬,薛灿受伤没有作假。但连照情还是没有告诉江原,噬心咒,原叫连命同心蛊,可叫二人同心同命。
同心,便叫被施术的人只记得与施术者有关的记忆。同命,便是叫两人同活。子蛊以母蛊修为为饵食。施下这个蛊的人,只要蛊主不死,身有子蛊的人,基本万无一失。
但薛灿没有想到,即便是江原想不起白晚楼,冥冥之中,江原还是去了无情宗,既喜他,又爱他,叫这蛊术松动,竟要脱离禁制。
不远处雷光涌动,从前白晚楼没有赶上,如今白晚楼即便在这里,难道就有不同吗?江原既然做了选择,结果便都是一样的。
薛灿趴在地上,咳喘几声,不再看他们,只挣扎着转身离去。若是江原不离开西域,也许不必走到如今,可他毕竟偷偷离开的,叫薛灿也不知道。也许江原即便是醒来,心中也不曾信过薛灿,到底是怀了疑窦,这才悄无声息离开。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薛灿也动过念,想过不如就此算了。他离开无情宗时,说成全江原便成全江原,倒确实想过罢手,但世事终不能如他所愿。
既如此,那就不必强撑脸面。与其在这里为一只草编的兔子而痛心,倒不如先杀了那些无情宗的弟子,好损他无情宗一员大将!
他的尸傀虫已炼成,但凡被它咬上一口就能叫世人癫狂,白晚楼再厉害又如何,他道元已损,又染魔气,入魔是早晚的事。佛道两门匡扶正义满口虚伪,他倒要看看,若天下第一宗出了一个魔,中原要如何收场。
江原自醒来没怎么挨过雷劈,不知道这雷打在身上究竟痛不痛。因为他不在无情宗时,见谁都不是滋味,轻易不会心动。后来去了无情宗,虽然见哪个都好看,随便望一望都要叫天雷闻色而至给他立个规矩,但有白晚楼。
不错。
有白晚楼。
但凡有白晚楼在,江原就没有挨过天雷的苦楚。白晚楼疯也好,不疯也好,向来是闻雷色变,替他挡得牢牢的,却从来不会多说一句话,多邀一分功。
白晚楼唯一做的是什么?大约就是疯的时候粘着你,若嫌他粘得紧了,叫他离远一些,他就当真远一些,安静坐在那里。你不叫他,他就不出声,也不动。
从日头东,坐到日头西。
背挺得笔直笔直的。
任何事物都不能叫他动摇。
从前见那背影笔直,只觉可怜又可爱,但到如今想起,江原方觉如哽在喉,蜜糖如刀,叫他心头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江原之前就一直很想问白晚楼,让你走你就走,让你坐你就坐,让你等你就等,你就这么相信别人会回来找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白白:不是啊只有你是VVIP待遇,其他人已经咔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