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退一万步,要是先皇从始至终都对他不好,他也不至于成为那么多人的眼中钉。
在他眼里,先皇只是顾头不顾尾的无用之人。
他曾暗暗发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但恨归恨,不屑归不屑,先皇坐下的皇位他还是心动的。
只要有了那个位置,只要最终能登顶。
那见到光明前经历些许黑暗,也不算亏。
就这样,他接受了先帝的建议,达成了一笔交易。不久,先皇赐婚,再过些日子,十六岁的沈庄青进门。
沈家那时也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可谓权倾朝野。
但沈家向来规行矩步,所以没人拿它有办法。
沈家本不结党营私,但先皇赐婚,不能推辞。
沈家本没有功高震主,但为了沈庄青的前程,为了先皇的吩咐,不得不去拼一把。
沈家的兵原本只镇守边关,却因祁陵沾了祁朝人的血;沈家的门生原本只忧心民生,却因祁陵陷入党派之争;沈家的女儿原本只嫁给心悦之人,却因祁陵变成了一把没有感情的薄刃。
祁陵呢?
他只觉得自己是个悲惨的人。
他只记得自己幼时受过多少罪;他只记得自己中过多少毒;他只知道自己多少次生命垂危。
却忘了,沈庄青才是那个最无辜的人。
沈家的长女沈秋梧,全京城都知道她骄横又没心机,她嫁了个沈家旁支,那人除了爱她一无是处。
可全京城也都知道,沈秋梧过的是最好的日子,他的丈夫和家人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将她和她儿子宠上了天。
平庸又如何,这样平庸却幸福的日子谁不羡慕呢?
沈家的二女儿沈卿卿出嫁前,大家也以为她会过这样的日子。
可惜皇帝的意思传达下来,沈家开始提心吊胆,沈卿卿不敢再天真烂漫,她只能努力地学习皇宫里的生存技巧。
遇事冷静,喜怒不形于色,话前三思,心思千回百转。
这些技能谁又是天生就有的。
她知道皇帝的意思比祁陵还早,但她和她的家人只能默默承受恐惧。她只能改变自己,并期望自己学的那些东西永远也用不上。
她曾希望祁陵放弃皇位还她自由,也曾希望祁陵算个良人,但赶在她及笄之前,祁陵答应了皇帝。
赐婚的事正式公布,沈卿卿的第一个愿望落空了。
及笄时,沈家没按计划给给一个温婉的表字。
沈卿卿取字庄青。
卿字取谐音留一个青,这是女子取字惯用的方法,沈庄青留一个青字,也是希望从前的自己不要完全死去。
她希望她的愿望,至少能实现一个。
剩下的,唯有庄重的庄需要她时刻谨记。
步入皇家,她必须抛弃从前的天真,守护皇家的庄严。
从此,世上再没有沈家的女儿沈卿卿,只有未来的皇后沈庄青。
沈庄青在十六岁和祁陵完婚,那年祁陵十七,府里只有一个宫女出生的侍妾,性格软弱人安分。
勉强还能过下去。
不过成亲当晚,沈庄青第一次看见祁陵,第一次看见祁陵看她的眼神,她突然觉得,自己名字里那个青字没必要留。
那是没有爱意甚至不欢迎的眼神。
不是良配就不是良配吧,就当是被人雇去当伙计了。沈庄青在心底安慰自己。
她运用起曾经学习的那些技能,面上带笑声音平静地问自己新得的夫君:王爷怎么脸色不好?
祁陵本来就不喜欢她,脸色自然不好。
这场交易里,他只喜欢皇位。
他正愁着以后要怎么一边冷落沈庄青一边让沈家卖命,就听见沈庄青说:王爷要是身子不爽快,便去休息吧。来日方长,今日王爷累了不理我也无妨。
祁陵忙不迭地溜掉了。
沈庄青缓缓吐了口气,说不出自己是在欣慰还是在不高兴。
总之,她进王府后,很祁陵一直没什么交集。
不,更准确地说,是有难一起当,有福祁陵自己享。
日子久了,她的平静冷漠倒也不全是装的。
她对祁陵没心意,祁陵当然也看不见她落泪。
此刻,祁陵看着跪在蒲团上的沈庄青,脑海中浮现一件旧事。
那次他好像中了毒,挺严重,人差点就没了。
沈庄青衣不解带地照顾他直到他醒来,他醒后沈庄青自己就病倒了。这件事府里的丫鬟小厮都看在眼里,感动极了,都认为沈庄青对祁陵用情至深,以至于自己都顾不上。
因为祁陵和沈庄青关系实在疏远,几乎没什么一起相处的时间,祁陵不想旁人抓住这个漏洞,所以还故意把这件事传了出去。
这件事后来全京城都知道了,成了一桩美谈。
但祁陵始终知道,沈庄青对他没感情。
他永远都记得他刚刚醒过来时看见的场景。
祁陵醒过来时,沈庄青正端着药碗准备喂药。她脸色苍白,一看就知快撑不住了,她眼下的青黑,也足以证明她强撑着熬了好几夜。
但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没有焦急和担忧,更没有伤心难过这样的情绪。
就好像躺着床上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死不死根本无所谓。
祁陵甚至觉得,沈庄青只是被逼无奈才守在这里,跟花钱雇来的没两样。
她看见祁陵醒了,只淡淡地问了句:王爷自己能端碗吗?
问完她微微笑了笑,将祁陵扶起来靠在床边,太困了,说了傻话,王爷好好歇着吧。
喂完药,她又说:府里的侍妾来看过您,您要见谁自己跟下人说就是,臣妾困了,先退
话没说完,她就倒了。
之后便是一阵手忙脚乱。
祁陵醒了是大事,但这会儿大家都更关注沈庄青,人们扶着沈庄青去休息,又叫了太医来,太医叫到祁陵身前,有人便忙不迭地向祁陵讲述沈庄青是如何尽心照顾他的。
下人说道王妃一件事都不肯让别人上手时,祁陵非常懂行地说:我感觉我还好,没哪儿不舒服,太医先去看看王妃吧。
为了使这句话听起来更真情实意,祁陵还补了一句,她要是病了,我才真的好不起来。
一大堆人又一窝蜂地拥到旁边屋子里,祁陵这边倒是清静了。
祁陵靠在床边,满脑子都是沈庄青面无表情的样子。
这段没什么特色的记忆藏在祁陵脑子里,时不时就蹦出来。每次,祁陵都会看见那张冷静得几乎面无表情的脸,然后他就会没由来地生气。
有次他在一个侍妾那儿用午膳,突然就想起了这件事,他突兀地问那个侍妾:我是我死了,你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那侍妾吓得脸都白了,当场就把碗砸了,哆哆嗦嗦地说自己是被逼的,让祁陵给她留一条生路。
祁陵愣了愣,低头看向自己吃了一半的饭菜,赶紧叫人来查这个院子,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吐了两口血。
昏过去前,他还在想,就是要像这个侍妾这样惊恐得不成样子才算个人嘛。
像沈庄青那样,未免太过平静。
好在那天他想着事,吃得不多,命又捡回来了。
回忆到这里,祁陵有些说不出话。
他看了看诚心礼佛的沈庄青,觉得沈庄青的表情真是太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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