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定波端着架子,随时准备挽起袖子亲自耳提面命,看他儿子没再开口的意思了,这才低头夹了两口菜。
他的爱子之心有余,不过这份爱是成年累月高悬于云天之上的,冷不丁被突然喊下凡,多少有些不太适应凡间的规矩他自恃环游地球见多识广,心道区区小菜不足挂齿,于是两口锅同时开工,煎炒烹炸龙飞凤舞一番,做了个痛快。
眼下吃了几口才尝出一个菜做得咸了,另一个起锅迟了。
严明信很给面子,一声不吭地痛快吃着。但两个大老爷们周末在家,对着一桌徒有其表的菜强颜欢笑,怎么想也透着一股快兜不住了的可怜劲儿。
严定波忍不住想起亡妻。
他拧开一小瓶50多度的奉河酒,自己斟了一小杯,刚抿上一口,说话就带了点鼻音:不一样,和那时候不一样。
父子俩心有灵犀,知道他想说什么,严明信瞥了一眼,道:别说了。
严定波一登军舰滴酒不沾,只有回了家才偶尔喝两盅。被儿子把话头堵回去,他想忍来着,可忍了一会儿,半杯下肚,老泪终是上涌。
那时候你妈决定营救我们已经掌握了目标船只的情况,按说偷渡船不受法律保护,真活该它出事!严定波小口小口地抿着酒,抿着数不尽的孤独岁月,又是恨又是感伤,可她担心船上有孩子她说,该抓的抓,该扣的扣,但不能眼睁睁看着船沉了
偷渡风险太高,没人会拿好端端的商船干这倾家荡产的勾当,当年那艘破船老不堪用,似乎浪大一点儿都能给它打散架。打.黑工的才不敢这么铤而走险,里面藏的人不是犯了事想逃亡,就是欠了一屁股债想出去躲债,无不是亡命之徒。
幸运的是,虽然那一夜天中无光,但风浪倒不是太大,没把它一个浪头拦腰斩断;不幸的是,就在它驶入公海不久,闻到铜臭和血腥味的海盗随之而来他们打的主意也很明白:敢搭这种船,只要里面有一两个携带细软可观的,这一票他们就不亏。
船家发现有海盗登船,立即发出求援信号,因为担心自己违法航行无人响应,特地强调了船上有许多孩子和外籍人士。严明信的父母同在一艘军舰,正在执行执勤任务,闻讯赶至,只见甲板上火光冲天,船体四处漏水,裂缝愈裂愈凶,而敛财不满的海盗已扬长而去。
严明信的母亲汪皎月立即组织抢险营救,谁知遭遇海盗反扑,船舱里的人是救下来了一批,但她自己却没能回来。
漆黑的夜晚,冰冷刺骨的海水,即便有机会呼救,四处都是舰艇发动机的声音,也足以将其淹没。
人类终究是陆地上的物种,所谓水性如何,都是风平浪静时的消遣,哪怕是全世界最顶级的游泳健将,在负伤或混乱的极端情况下落入海中,那点本领也根本不值一提。
严定波陷入回忆,心中绞痛,从眼前优柔寡断的儿子身上恍惚看到了亡妻的影子:儿啊,人质要吃喝要拉撒,在船上多待一天,海盗就多了一份负担。很多要不来赎金的,当场就处决了现在已经没有人质了没有人等你救,只有你身边的人,需要你保护
说着,他用手指在严明信眼角摸了摸。
严明信习惯了他爹喝两口酒就想起他母亲,早料到有此一闹,却未曾想他爹百忙之中还想着拨拉自己,便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影子。喝了酒眼睛有些花,严定波错看了睫毛投下的影子,喃喃地说道,我还以为落疤了。
严明信一顿。
原来他爹已经知道白马关空袭的事。
算算日子,那段时间027应该在西梅里海一带执勤,即便知道他受伤恐怕也分.身乏术。
他既已痊愈,原本不打算提这件事的。
哎,没落疤,没后遗症,我早就没事了!严明信挥挥筷子,轻快地说,我被送到山海关医疗中心,全是君洋在照顾我,就你举荐的那个。
严定波捏着杯子:是他?这么巧?
可不是嘛。严明信眉飞色舞,天天从早到晚的,我怪不好意思的。
那我这个当爹的该去好好谢谢人家。迎着儿子一脸的疑问,严定波小酌一口,道,我不是说他现在担任教官了吗?你都不问问他这个教官是在哪当的奉天海军航空兵飞行学院。
之慎案头放着一本行动计划,封面题字是他最喜欢的那句: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只要反复品味这行字,所有那些不受大臣们认可的推敲都重新有据且有力起来,仿佛跨越数千年和无数庸才,他站在了前人智者的屋檐下,隔着木门和雨帘亲耳聆听教诲。
而扉页,则是他哥哥手写的四个字:先发制人。
他雇佣了一帮金融好手,出入全球资本市场,借地位和权力用了十余年的时间赚取了富可敌国的雄厚资本。钱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数字而已,近几年他开始为立储造势,斥巨资培养自己的军队和得力干将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只有不断地赚钱、砸钱,他才能感到些许心安。
电话里的人说道:这次查访的结果和我们之前推测的基本一致。
声音经过特殊网络传输,显得格外古怪。
按照时间推算,大王子的儿子当时应该是三到四岁,我们在获救名单中找到了唯一一个符合条件的孩子,再查下去才发现他虽然被救,后来却得了肺炎您知道,舱底那种地方的水是很脏的。污水灌进肺里,孩子太小了,身体虚弱又没有得到最好的救治,在获救半年后不幸去世。
去世。之慎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寂寞地回荡,确定吗?
白马关事发,他挖掘潜在敌人善守者的计划提前暴露,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笼络民心,他不得不抛出原本为了王位而准备的杀手锏寻找战神后人,接他回家。
他哥哥的名号在民间流传了十几年,直到今日,人们每每提及都仍旧充满尊敬。白马关空袭是赤.裸.裸的军事行动,但只要与战神挂钩,再加上他语焉不详的致歉,无论外人看来如何,在国人的眼中都是神圣的。
甚至有些颇具影响力的人向他公开表达了支持之意。
我的搭档亲自去找了当年港口的工人调查,那艘船不是第一次运人,他们一般按人数收钱,但不排除快到公海的时候会有人乘坐快艇守在那里,再临时加仓。有些太小的孩子可能会被藏在行李里带上船,因为海上有巡逻的舰队,时间紧急,他们来不及检查,就要把人带到里面藏起来。
加仓。人命在偷渡者眼中就像一件货物,甚至一句轻飘飘的话。
之慎又问:所以,你确定了,是吗?
基本确定。电话那头有些纠结,说道,如果不是这个孩子的话,那大王子的儿子可能并没有回到岸上。
他说得十分委婉。那一晚有据可查的死亡人数多达300,失踪者或未作登记者只多不少,真实的情况只会更惨烈。
办公室的门有两米多高,这扇门一旦推开,外面便是无尽的权力和荣华。
王宫内外的花红柳绿和莺歌燕舞他早已司空见惯,无论是婀娜曼妙的身体还是位高权重的背景也难以让他对某个女人产生丝毫兴趣。
每当有人挤到他的身边,向他展露自以为最美的笑,他总是忍不住想起他的哥哥当年哥哥凯旋而归万人空巷时,必定见过更美的人吧。
他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女人能让他哥哥动心,与之私定终身,他也无从想象他们之间孕育了什么样的孩子,他只知道与拖妻带子相比,一个年富力强的男人如果想单独偷渡,无论是金钱还是方式上选择都丰富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