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摇头,打断了他:已过年节,便属春初了,哪还称得上冬日?修儿只需好好念书,我自心中有数,不会勉力为之的。
她的修儿孝顺体贴,她却不是会躲懒的人。
虽然已经是初春,但天气还冻得很,修儿向来体弱,哪怕是燃着粗炭的屋内,手脚也是冰凉的。
若为读书,她还能勉强忍住心痛,道一句苦其心志;可若为补贴家用,就放任修儿去抄些于科考无益的话本,倘若耽误了学业那损害的前程,岂是区区几百钱就能弥补得了的?
见修儿想要上来抢她手里的衣服洗,郑氏目光一转,顺手把洗到一半的衣裳丢进干净的盆里,用脚往边上一波,眼角余光刚巧就看到了平日空瘪、现却鼓鼓囊囊的书袋,忙岔开话题道:你怎将学里的书带回家来了?该不会是拿错了罢?
娘亲误会了。
欧阳修却没那么简单被糊弄过去。在三言两语地解释了书的来历后,他无奈地看着夸张地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还要细问的娘亲:娘亲,你
哎,我竟忘了!
郑氏这会儿,还真想起了一桩之前被她惦记着要说、却愣是被刚刚的打岔给赶跑了的事来,赶紧道:你晔叔父趁着休沐日多,难得回来一趟,现正在家中,你快去看看。
这话的效果,可谓立竿见影。
欧阳修在初初一愣后,两眼一下放出光亮来,倏地跑没影了。
就知你与你晔叔父感情好。
郑氏慈爱地笑着,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处后,才又将偷偷藏好的木盆弯腰拨回来,抓紧时间继续洗衣。
若属欧阳修在这世上最敬重的人,除了他早逝的生父外,自是非欧阳晔莫属。
欧阳晔虽要凭一份俸禄供养自己一家和寡嫂孤侄,各方各面都很是不易,却从未有过片刻推辞。
除物质上尽可能地予以援助外,在偶有闲暇时,也常常过问侄子的功课,时常被这侄子年幼时即表现出的才华感到惊叹,于郑氏面前,对他褒奖有加。
只是在原先担任随州推官的叔父期满之后,就一直游宦各地,极少再回随州来。
严格算来,距离他上回见到郑氏母子,已有三年之久了。
修儿!
正低头与友人说着话的欧阳晔,余光瞥到一道疾步走来的身影时,下意识地抬眼看去。
几乎是眨眼功夫,他就从与亡兄年少时很是相似的眉眼,辨认出了这苍白瘦弱的青年的身份:我正准备去你家一趟,却叫你捷足先至了。
叔父。
气还喘得有些急,欧阳修走到欧阳晔跟前后,先站定了,旋即低头拱手道:许久不见。
我便不打扰你们这对叔侄叙旧了。那友人见此情形,知情识趣地一笑,干脆利落地当场告辞道:只是在你回任上前,记得与我喝上几杯啊!
也好,欧阳晔也不推辞,顺着这话来笑应道:为谢你成全,一定一定。
目送走友人后,欧阳晔笑着看向欧阳修,欣慰中又有几分感慨道:上回见你,仿佛还是垂髫少年,这回再见,竟已是身长玉立的郎君了
看这眉目也好,举手抬足也罢,都能依稀见着兄长当年的风范。
若兄长还在,定会以此子为荣吧。
欧阳晔这么一想,不免略感伤感,在对上欧阳修满是慕汝的目光后,很快将这点情愫收敛起来,笑着询问起这打小就让他颇为看好的侄子的学业来。
你才满十七不久,何必着急下场?
在得知欧阳修已在去年秋天下过解试场后,欧阳晔怔了一怔,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欲速则不达,科考之事,亦是如此。
欧阳晔回想自己赴贡举的坎坷经历,自是深知揠苗助长、下场过多的害处财力、时间尚是小事,最严重的,是对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的打击。
那股锐气一旦被挫狠了,日后哪怕再有真才实学,在极度紧张和患得患失下,也难有好的发挥,那才是在根子上被掐断了希望。
欧阳修抿了抿唇。
他虽不以为然,却也不愿反驳了叔父出于关怀的好意。
对频下场而屡不第的害处,他如何不知?
然而常年家徒四壁,生活窘迫,除了日常开销外,还得添上一笔数额不小的私塾和纸笔等带来的花费。
现除了叔父一直未断的尽力支援外,就全靠娘亲苦苦支撑了。哪怕目前还撑得住,身体却早晚会被拖垮了。
本就入不敷出,更别提他的妹妹再过个两年,也到了要说亲的时候,家中却根本准备不起什么像样的嫁妆
为改善萧条家境,他唯一的出路,就是尽快禄仕以养亲。
欧阳修的面露难色,欧阳晔转念一想,也明白过来,顿时抑制不住的心痛。
少年急于立业,不正是出自一份淳淳孝心?
只是他纵使有心,面对自己被分薄开后、越发显得杯水车薪的俸禄,也只剩无奈的叹息了。
还是欧阳修不愿见跟叔父难得的相聚,却被沉重冷凝的气氛所笼罩,浪费了叙话的时间,便很快打起精神来,邀请对方来自家坐坐。
欧阳晔哪里不理解他的这份体贴心意,心里更是柔软,二话不说,一口应下后,就跟他一路有说有笑,走到了郑氏临时租住的住房前。
大门还未推开,二人已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食物香气。
嫂夫人的厨艺越发精进了,欧阳晔笑着推门进去,果真看到了一桌子还冒着腾腾热气的好菜,毫不吝溢美之词道:在外仕官久了,果真还是最想念家人做的饭菜。
郑氏心里受用,嘴上还是嗔道:分明只是粗茶淡饭,小叔这番盛赞,我可当不起。
欧阳修不由得跟着露出微笑来。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后,因难得相聚,并未去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倒是有说有笑。
不过到底叔嫂、男女有别,为作避嫌,席间与欧阳晔交流最多的,自然还是家中唯一的侄子欧阳修。
听欧阳修很是害臊地说出落榜的缘由后,欧阳晔先是感到深深的惋惜,旋即安慰他道:你初回下场,又乏有经验者指导,会犯落官韵的错误,可谓再常见不过了,你不必深想,只日后尤其尤其注意便是。
类似的话,欧阳修已从友人口中不知听了多少回,但初次考场意外失手带来的失意,他还是一时间无法走出去,闻言也只是苦涩地勾了勾唇角,轻轻点头。
欧阳晔瞧出他还耿耿于怀,还要再说几句,欧阳修已先勉强打起精神,同他笑着说起今日下午遇到的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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