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兰爬上那铜风炉的顶端,用劲去推,铜风炉重约千斤。她无法用自己的力气推动。随即她取了一只大铜锤,朝着那风炉支架下方的石头和木架支撑处狠砸。在发出惊天动地的十几声响后,那支架的中截轰然垮烂。重心不稳的铜风炉就像一个迟钝的老人从高处慢动作歪斜,沉重的身躯怦然倒下,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闷响,震得山洞都颤了几颤。铜风炉的半边完全被自身高处落下的重力压碎了,往日能吞吐铜汁铁水的身躯,在那几下破坏后,四分五裂。
那些看守此间的士兵目呲欲裂就,恨不得杀人。可他们在地上俱动弹不得,声音也被药得沙哑粗糙。
你们信的是龙,怕的也是龙,对吧。在破坏铜风炉后,索兰开始逼供刑讯。她挑了藤墙一柄最小最细的匕首,猛地扎进一个武士的肩头,可你们知道吗?我们的訇蚁吃掉了你们的龙。
逢蒙带回来的消息是,訇蚁已经在建木的弱水边除掉了并封双头金龙。索兰表面上相信了,华族的龙实在太危险,若真能除掉实在是一桩幸事。可长期征战让她对一切保持怀疑戒备。她这番孤胆独刺,南下青龙岭,也未尝没有再仔细探查消息的意图。
然而方征对华族子民说的都是龙在外面巡逻,它很久没有出现,方征的威信暂时能压下族民的不安。那些武士却听到索兰揭露龙已经被訇蚁吃掉的真相,不少武士都心中剧震,想到这段时间不见踪迹的龙和首领安抚般的说辞,蓦然暗自心惊。
当然,也有人没有那么容易相信她。
什么怕这个怕那个的。才不信你这女人胡说八道!二铜牙破口大骂,我们的龙很快就会回来,首领不会放过你的!
你们首领?哼,他自身难保。索兰又去刑讯另一个武士,熟练削下他指尖一块肉,很快回来?看来你们相信龙没死?它到底在哪里?
龙在你【】里快活!另一个武士痛呼着,骂得口无遮拦下流,回头从你肚子里钻出来!
索兰面色微妙,倒不是这下流话触到什么她的什么逆鳞。以女子之身一步步爬到这位置,有些语言早就具有免疫力了。而是她在刑讯完毕后,回到那偏僻隐蔽点质问方征的:
你的子民似乎对龙不虔诚。他们言语中对龙没有怕,你靠什么统治这些人?方征,我能抓住你,说明你只是个凡人罢了。为什么?
这格外使索兰烦躁,她概括不出来那种感觉,本来制住方征已经大功告成了。铜风炉也毁掉了。那些武士虽然不肯屈服。最简单的,几刀杀了就完事。看似艰难不可能的任务,她已经完成了一半。龙到底是真的被訇蚁吃掉,还是在外巡视依然不得而知;但至少那上古传说的生物,并非完全无懈可击。虽然湖中大冰夷暂时不知该怎么解决。但只要把方征抓走,照着主君的估计,青龙岭会不战而溃。到时候再想办法把湖填埋或下足剂量的毒药,弄死那只冰夷。
可索兰总觉得还有莫大的危险,是她完全不能理解和掌控的。从对龙的态度可隐约窥见,青龙岭族民,和她接触过的夏渚国民或是来朝奉的部落都不同,是完全特殊的异类。方征是怎么让这些看似没有任何信仰与恐惧的族民臣服的?
靠什么统治?方征冷笑着沙哑道,民心。你知道这词的意思吗?
索兰皱眉,没有听过这个词。她是奴隶出身。夏渚的奴隶非常少,这使得她的成长经历格外坎坷又富于传奇。当然那些也已经早不是她生命的重心了。她在意的是方征说的奇怪表达,什么是民心?
事实上,直到16岁,她才模模糊糊开始对所谓民有一点概念。
她十六岁那年,仲康还不是夏渚的国君,是夏渚的四王子。在他的前面,已经有兄长太康继位。然而太康是个暴虐的疯子,他一刀砍在神庙的獬廌脖上,血奔如水,神兽哀鸣而走,不见踪影。
什么民!这世上只有巫君一种声音!我就是巫君!我不要虞朝留下来的破动物,虞朝已经死了!如果虞朝的办法是对的,它就不会分裂!太康举着刀,有一个反对意见的下属站出来就砍一个,那段时间他足足杀了十二个重臣。
尧舜禹缔造了庞大富庶的虞朝,是这片土地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国度。它的人口数量达到顶峰。是方征父亲口中代表着一定政治经济文化实力的真正大国,是后世经学家赞美的圣人三代缔造的盛世,是知识分子理想中的田园牧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诚实公正勤劳的人得到尊重与重用,奸佞诡计狡诈无处容身。政通人和、诸事清明、人民安居、健康长寿。后世为礼教奔走的孔圣曾经无数次赞美并怀念上古德君的国度,歌颂着他们的仁慈和教化之德。哪怕远处依然有恐怖巨大的动物和半兽怪物游荡,但有大羿那般神勇的武士,环境保卫帝国的安宁。
可是在崇禹帝死后,其子启在祖姜涂山娇的扶持下,并未顺从大禹禅让的伯益,而是自行登位称王。虞朝就此分裂为虞夷和夏渚。夏渚的继承人制度更加牢固,太康是启君第二个儿子,比之父辈偶尔还遵从虞朝旧俗遗风,太康在政治上的表现更加激进极端。他大力推崇夏启时代尚在孕育的巫灵文化,在逢蒙等臣子的支持下,以完全斩断母体联系的姿态,先是废止了不得垒土为城的大禹旧规,随即拆毁了决断狱讼的神庙,赶走了读取人心谎言的獬廌。
太康征兆十万余民众,修筑高九仞的巫灵台,雕刻四神之像,韶舞这原本兼顾着国君与民同乐、庆祝丰收与祈祷来年顺遂功能的舞蹈,也经过改动,变成了朝巫灵祝祷、恳求他们降下神威祛除病痛灾祸,朝敌人诅咒的祭祀之舞。
太康在位三年,一年办一件惊世骇俗的改动。其父启君用了六十年的时间去逐步收束中央集权,却依然不敢把奴隶制的实质放在台面上,最终也没能完成改制。太康每杀一个人就重复一遍:只有他真正懂得父君的心愿和志向,懂得夏渚继承自虞朝的所谓玉礼只是冠冕堂皇的外衣。他妄图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把启君铺好路的改制全都一步到位,三年后换得的却只有被最开始大力支持他的逢蒙割下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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