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细细查看,这些飞絮般的浮光各自安守领域,有五团光数量庞大,占据了半个天顶。另一边则零零星星,数量稀少,几近于无。
殿中辽远无边,唯独前方形单影只,立着一道瘦削身影,云白深衣袍角轻轻滑过晶莹剔透的地面,翩然如天际流云。那人正是沈提,那管事却不见了踪影。
沈月檀便朝他走去,沈提则抬手一招,孤零零闪烁在一片空寂之中的浮光微微动了动,朝着他飞来。离得近了,方才显露真容,原来是个白色的灯笼,光焰闪闪,映出了一片咆哮的血海来。
那景象栩栩如生,滔天血浪宛若要当头罩下,一个身着月白深衣的人影巍然不动伫立浪尖,浅色长发束在脑后,黑白两色的念珠如护卫一般,环绕在他身周来回穿行,若有血水飞溅,都尽数被反弹散尽。单手持一柄犹若星汉灿烂的长剑,乘风破浪、披荆斩棘,在朝着血海深处疾驰而去。
沈提听那少年走近,方才道:第九关名为红水,关外一日,关中十年,只看他何时能破阵。百年前那位先贤半日破前五关,七日破六至八关,而后却在第九关耗了一月有余,又在第十关耗了三月有余。若以关中算,则等同耗费五百年岁月方才破关
沈月檀倒抽口气,再望向血海翻腾中若隐若现的人影时,便察觉到彻骨而生的寒意。
沈提见他神色有异,柔声问道:月檀,怎么了?
沈月檀平复烦乱心绪,肃容道:我幼时读书曾听闻,所谓天道伦常,是要众生各安其位、各司其职,方才能保修罗界太平安康。意即指:务农者须得世世代代务农、经商者须得世世代代经商,而唯有悟道修道者,世世代代方可悟道修道,是为各安其位。若有人不安于位,非要强求与己身不符的地位,便须得付出百倍千倍代价
适逢怒涛席卷,犹如一条猩红长舌将叶凤持从头到尾裹挟卷缠,拽入到水面之下,海中密密麻麻的食人水怪蜂拥而至,将他整个人团团包围。
沈月檀不由住了口,忧心忡忡看去,好在须臾间水面炸裂,数不清的水怪死无全尸。叶凤持全身而退,仍是一手持剑、一手握着念珠,安然落在海中一个小小孤岛上稍作休整。
沈月檀这才续道:叶凤持祖上世代务农,却出了这样一个天才,原本被收入勇健第一宗门是旷古烁今的幸事,却受我所累到最后仍是进不成上段武斗会的会场。第九、第十两关的闯关难度,莫说是寻常百姓的子弟,就算世家精锐单说我沈氏青壮一代,就并无一人有能耐过关。不,十大宗门的世家子弟加起来,也不如一个叶凤持。然而叶凤持却被十绝关所阻,若是不慎破关失利,便连挑战这群手下败将的机会也争不到。
沈提轻轻一笑,柔声再问:所以?
沈月檀紧紧握住拳头,道:所以上位者并非因有德而高踞,下位者亦非因无能而低伏,不过是靠祖辈余荫投了个好胎罢了。为何天道伦常如此不公?
沈提仍是笑,低低咳嗽了几声,这才道:堂弟这问题问得好。你能见微知着,又能悲悯底层之苦,伯父伯娘泉下有知,必定高兴得很。
沈月檀才道:伯?待反应过来时,刹那间遍体生寒、脸色大变,退了两步才咬牙强忍,在袖子下攥着拳头笑道:少、少宗主此话怎讲?小人听不明白。
沈提叹道:沈雁州那厮,果然一个字也不肯同你透露。
沈月檀更怕多说多错,只咬着牙不开口,沈提见他惊惧交集,又自嘲般笑道:沈雁州总该同你提过,问道宗内有自己人。
青宗主夫妇战死后,沈鸿等三兄弟联手谋划,将青宗主一系同党接连除去,是以月宗主才会孤立无援,轻易被废。然而有沈雁州暗中连横,问道宗内仍有亲青宗主、月宗主一派的嫡系潜伏。
沈雁州自然是同他提过的,只不过未曾透露过其中任何一人身份,他自然更万万想不到,沈提竟会是其中的一人。
前几日他还忧心忡忡同沈雁州商议,少宗主邀约他会面不知有何用意,那厮竟分毫不漏口风,只叫他见机行事。沈月檀思及此事,不由怒火中烧,暗暗立誓若再见沈雁州,必不叫他好过!
他仍不敢掉以轻心,只含糊道:少宗主何必淌这浑水?
叶凤持修整完毕,离了孤岛,再度冲进血海中厮杀。
沈提目光追着叶凤持身影,落在了必经之路的远处,巍巍然浮现的庞然大物阴影上,嘴角微勾,笑道:沈月檀莫非是问,家父如今贵为宗主,愚兄更一步登天成了继任,凭什么不肯安享到手的荣华与权柄,非要倒行逆施,与自己父亲为敌?
他问得委实直白且露骨,沈月檀思来想去无从粉饰,索性默然点头。
沈提却不再开口,只噙着一丝笑容,伸出细长苍白的手指,徐徐解开一层层衣衫。
沈月檀瞪大眼,愕然视线落在他展开衣衫后,露出的胸口上。
那青年常年不见日光的胸膛略显单薄瘦削,苍白得如同冰雪一般。在胸膛正中央、心轮的中心位置,则嵌着一枚指头大小的血红宝石。周围符纹呈深红色四处扩散,覆盖了大半个胸膛。
宝石打磨精致,棱面闪闪烁烁,辉光四溢,映照得肌肤如同渗血。
沈月檀只微愣后便醒悟过来,颤声道:这是青宗主的
沈提笑道:是青宗主的半枚命轮。
沈月檀到底忍耐不住,潸然泪下,抬手轻轻抚了抚那宝石,触手处温润坚硬,正如君子如玉一句,用以形容沈青鹏,再合适不过。
沈提任他触碰命轮,低声道:我幼时生过一场大病,脉轮毁尽,生死难测。家父恼我无用、却偏生占着他嫡长子的名分,暗地里吩咐下人,要放任我自生自灭。是大伯父分我命轮,救我性命,又时常看顾照料,我沈提才得以苟活至今。
他语调带出些微讥诮声色,冷声笑道:可叹沈鸿至今以为我年幼无知,不曾看破他当年如何冷血无情,如今反倒要仰仗我智谋,助他坐稳宗主之位,又要利用我作诱饵,引出仇敌,为扶持他那宝贝幺子继任宗主扫平道路。月檀,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生身父亲薄情狠毒,反倒是青宗主待我恩重如山,若换做是你,你当何去何从?
修罗界常年受魔兽侵扰,征战不休,自然以武为尊,然而世家鼎立,自然也重孝道亲情。问道宗少宗主身份尊崇、行为更被视作典范,从他口中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若是传扬出去,少不得有场轩然大波。
沈月檀终究不便直说为我爹反你爹,思来想去只道:先有父慈,而后才有子孝。羊羔跪乳,若无乳,何须跪?乌鸦反哺,未尝哺,如何返?若我与堂兄易地而处必定也问心无愧。
沈提听他慷慨陈词,不由得垂头下去,低低地笑起来。
第49章作弊
沈月檀回过神,讪讪住了口,耳根不禁微红。
沈提穿回衣衫,抬手在他头顶抚了抚,才笑道:阿月,有朝一日,问道宗终究要物归原主。只是有一件事。
沈月檀愣了片刻,往四周扫了一眼,殿中空阔寂寥,与世隔绝,他也察觉不到降魔圣印有任何异动,便坦然道:堂兄请讲。
沈提阖眼,缓缓道:血亲相残,到底是重罪。若仍有转圜余地之时,还请手下留情。他忽而一笑,我为他求这一次情,也算是仁至义尽。阿月你更不必同我应允何事。
然而那几位长老谋害兄长、戕害亲侄时何曾念过半分手足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