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听见沈月檀三字时微微心悸,显然是个极为熟识的名字。
然而听见太子妃三字,却彻头彻尾只觉怪异,排斥得很。
他不由摸了摸自己脸颊,疑惑问道:我我约莫是个男子?
乾达婆温温和和笑起来:殿下莫非连这个也忘了?天人虽然遵从古礼,然而并不刻板,纵有男子同男子、女子同女子相恋,真心要在一起,多半也是允的。只不过,宗室贵族们需要嫡子承嗣,正室之位总是留给女子的。
少年心中疑惑愈发深厚,才要追问,乾达婆却柔和摸了摸他的头顶,柔声道:也唯有如太子这般深情的男子,对你一心一意,才会力排众议,求天帝开恩,立你为太子妃。阿月,你须记着,无论太子做了什么,他总是为你好的。
少年默然不语,唯有心中怪异挥之不去。他连自己是谁也全无记忆,更不记得与什么人有过深情厚谊山盟海誓,反倒在乍听太子厚爱他时,全心全意都排斥得很。
不过乾达婆好心为他解惑,他仍敷衍般应了一声,又问道:太子如今在何处?
乾达婆神色略有闪躲,更将少年先前两分疑惑加深到六分,他最后说道:太子进宫谢恩去了。
谢恩?谢的什么恩?
少年才要追问,房外突然有人敲了敲门,有人低声道:殿下,前些日子外院采买的账目有出入,如今相关人等已经奉命在议事房里候着了
少年听得一头雾水,乾达婆不动声色,微微笑道:这些内宅琐事,殿下素来是交给卑职处置的。如今不知殿下有什么安排?
那少年沉吟片刻,遂点了点头:一切照旧便是。
乾达婆便起身告退,留了其他仆从伺候。
那少年坐在原位一动不动,神色有些高深莫测,叫周围静立伺候的年轻男女们露出些许不安的表情来。
虽然不过一星端倪,仍是令少年看出些名堂。
他名为沈月檀,是此间王国太子的正妃,此事不应有假,也无人胆敢以此欺瞒。这是真的。
然而太子对他一往情深、以至于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立男子为正妃的事,恐怕是假的。应当另有隐情。
自他醒来至今,无人同他提过太子如何如何,连一句您昏睡时太子来探望过也没有;连一句已派人禀报太子,他若知晓殿下醒来,必定欢喜得很,立时就要来见您也没有。
他虽然全无记忆,却也知晓,若是伉俪情深,周围仆从绝不该是这般小心翼翼、对二人之事提也不敢提的模样。
少年不知自己这些判断从何而来,却十分确信结论,许是模糊中依然记得自己双亲恩爱的旧事。
乾达婆虽然对他并无恶意,却依然有诸多欺瞒,譬如眼下这账目对不上要去审查,便显而易见是个借口。
而周围侍从看不透他表情、胆战心惊的模样却好似对他往日行径多有畏惧。莫非他失忆之前,是个喜怒无常、会肆意处罚下人的暴戾主子?
少年撑着下颌想不透,索性起身,心道既然我是沈月檀,我便四处找找线索,说不定便想起来了。
书斋有里外三进,两间做书屋,其余做书库。
二十来间库房里都立着密林似的书架,藏书极其丰富,沈月檀一时看不完,只得依照分类略微翻了翻。
有经史子集、有水文游记、有兵法谋略、有山医卜相卦各类杂家、有诗词戏曲、小说杂文,甚至还有几本夫夫闺阁秘戏的图画集,那上头图画个个精细秀雅、栩栩如生,十分靡丽。
只是沈月檀只看几行字便觉得两眼发黑昏昏欲睡,不由暗忖道:恐怕失忆前我就不爱看书。
书斋最南边的一间屋子被当做最常用的书房,书案边上除了文房四宝,还堆了些用过的宣纸。沈月檀一张张草草翻过,都是些练习的书画之作,一个笔力遒劲有力,端整谨严;另一个却横七竖八歪歪扭扭,笔迹全无力道与规范,如同七岁蒙童堪堪握笔。
不必细想也知道,前者是太子的习作,后者才是他自己的杰作。
沈月檀愈发叹气:自己岂止是不爱看书,恐怕是个不学无术的混世魔王。
如此一来便愈发怪异了。
他先前细细问过乾达婆,音律一族,在天人国中不过寻常部族,族人擅通音律、舞乐,娱人悦己颇为讨喜,很是得天帝欢心。
然则,也仅此而已。不掌权、不藏富,宛若依附于王公贵族而生的莬丝子,并没有值得太子拉拢的价值。
一非出身权贵,二来无才无德,他沈月檀究竟何德何能,竟蒙太子垂青,成了太子妃?
而他沈月檀的一生,怎会如此儿戏、如此颓丧,竟是要就此困在深宅中虚耗一生不成?
不该如此的。
虽然带着满腹疑团,他查看下来仍是一无所获,却始终觉得少了点什么。这感觉模糊难辨、似是而非,如同若隐若现漂浮在眼前的脆弱蛛丝,一时间抓不住头绪,说不定只是不甘心罢了。
少年略带几分困惑茫然,放下手中宣纸,往窗外看去。
紫红的雕花木窗棱如同画框一般,将窗外景象圈定其中:花红似火叶碧如翠的芭蕉、怪石嶙峋的青灰假山、一半青一半紫得发黑的阔叶紫苏
浓墨重彩、绚丽如国手挥毫而就、巧夺天工的画作,却被骤然闯入的人群破坏殆尽。
沈月檀微微皱起眉,注视着一行人绕过假山,笔直朝书房走来。
为首的青年略微眼熟,穿一身朱红长袍,袍摆绣着五□□丝凤凰尾羽,外头罩着件华贵的紫金双色半臂外裳。腰间有火红光华闪烁,是一串镶着成色极好红宝石的赤金绞丝链,做工精湛,一路垂坠压袍。
端的是个贵气逼人、满身浓艳光彩的富贵堂皇小公子。
沈月檀只觉被珠光宝气刺得眼睛疼,才要关窗,那小公子已经瞧见了他,两眼一亮,一面扬声唤道:哥哥!一面甩开身后随从跑了起来。
骇得他身后一连串仆从紧跟着跑起来,连声提醒道:殿下当心脚下!
说话间那小公子已经到了近前,喜气洋洋笑道:哥哥,原来你在这里!夫君进了宫,我才嫁过来,除了你,谁也不认识哥哥往后可要多疼疼我,以后我们兄弟
沈月檀关窗的动作只得停下来,不过听他絮絮叨叨又是满头雾水,正想着那人言语间几个大有深意的词时,乾达婆的厉声呵斥突然响起,打断了那小公子的滔滔不绝:放肆!郎君身为侧妃,初次拜见太子妃,为何不行礼?这就是沈家教的规矩?
沈月檀抓着窗户边框的手指顿时收紧,连手背都有青筋浮凸。
什么太子妃?什么侧妃?
他依稀记得自己,本该身负卓越才能、心怀遮天大愿,有经世济民、拯救苍元的功绩;亦有万众臣服、忠心追随的地位。
而绝非困在眼下的泥潭中,如淤泥缠身,不得一刻清凉喘息。
莫非那些错觉才全是美梦?
而眼下这些不堪的、屈辱的、丑陋至极的纠葛,才是他沈月檀难以摆脱的现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