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是送走一位平凡的正寝老者,她的心便不会似这般沉痛。
顾嬷嬷的一生,光从史医士的只言片语里就已让人觉出漫天掩地的悲绝破碎。
她满身的残缺无时无刻不再反复地宣告世人,她曾经遭遇了什么,她曾经被掠夺了什么,而她还是坚强地活了这么多年,带着一身的痛——活到了最后一刻。
万幸,这一切痛苦终于要随着她的陨逝结束了。
云乐舒鼻尖低低啜泣了一声,却反浅浅笑道,“嬷嬷,你在想什么呢?”
顾嬷嬷鼻息很重,抬起沉重的眼皮,冲着她笑了一下,话说得比平时还要慢,“嬷嬷啊......很开心......”
岳岘睁着迷茫的眼睛,不太理解为什么顾嬷嬷看起来那么难受,还说自己很开心。
“我也很为嬷嬷开心。”云乐舒握着她的手,愈发地紧。
苦难结束了,当然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不是吗?
顾嬷嬷原来双颊是有酒窝的,云乐舒竟然这时候才发现,那酒窝很不明显,藏在深深的皱纹里,她没有发现也很正常。
“白姑娘......多谢你,真的多谢你......”顾嬷嬷连着说了几声谢谢,好似每一声都裹着不同的深意,“你真是个好姑娘啊,这禁宫不该锁了你的一生......就像我......十五岁那年......若是......”
她的声音好像一缕微尘,远远近近,毫无逻辑,似乎又陷入了混乱。
“那酒......喝不得啊......”
“白姑娘,你知道吗?那酒是喝不得的呀......”
“我的笛子吹得比慧娘好,我......我吹得比她好,我本可以考进礼乐司的......”
请收藏:m.qibaxs10.cc ', '')('\t“那孩子太可怜了......白姑娘,你替我护着他......好不好?不要让他们再欺负他了......”
“不,不是白姑娘,是宋妃娘娘......宋妃娘娘,你帮帮他吧,帮帮他吧......他也是你的孩子啊......”
“王上......求求您......睁眼看看奴婢吧......”
“慧娘,我们一起去礼乐司吧......”
“孩子......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寂静的东次间中,唯剩顾嬷嬷那沧桑的呢喃
她语言混乱,已然是神志不清了,可是云乐舒知道她口中的那个可怜的孩子,说的就是岳暻。
“嬷嬷,你忘了,岳暻他现在是王了,没有人会欺负他了。”
顾嬷嬷听了这话,安静了片刻,似乎被人重新拉回了现实。
她从云乐舒手中抽开手,在自己枕下缓缓地摸索,然后掏出了一枚素银戒,颤手放到云乐舒掌中。
那银戒既无纹饰又无镶嵌,看起来根本不像宫中之物,单薄贱价得连宫外一般人家都看不上,却被她郑重地给了云乐舒。
“......好好儿收着,若是......若是他日......他逼你......你就告诉他......嬷嬷说‘得不为喜,去不为恨’,不该他的不要强求......”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云乐舒蹙眉,捧着掌心的戒指,听得如坠云雾里,不知顾嬷嬷此时是否将她认作了别人,也不知她这回口中的“他”是男是女,又是哪位故人。
顾嬷嬷的目光渐渐凝聚到岳岘脸上,好像在看着他,又好像不是在看他。
屋外几声秋雁低鸣,云乐舒转头看窗外,再转回来时便发现顾嬷嬷的眼神又开始混沌迷离了。
她依旧盯着岳岘看,深井一样的眼睛滑下两行泪来,“苦了你了,孩子......不要再恨了......不要再报复他们了......嬷嬷只要你开心快乐,只要......你开心快乐,嬷嬷只要你快乐......”
岳岘的脸酷似岳暻,所以,顾嬷嬷是在与岳暻说话吧?
顾嬷嬷说了很多很多,消耗了太多力气,翻来覆去又说了几遍同样的话,然后沉沉睡去。
云乐舒颤手去探她的鼻息,发觉还有微弱的气流进出,肩背才颓软下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这是岳岘第一回经历一个疼爱自己的人与自己死别的过程。
他不太懂死将带来什么,只知道顾嬷嬷看着自己的眼神好不舍,好怜爱,好痛惜,只知道白鹤姐姐很难过,很悲伤,很沉痛。
所以死亡应该是一件极不好的事情吧。
他想起顾嬷嬷宠溺地喊他小殿下时的模样,再看着她躺在床上快要死了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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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乐舒把他抱在怀里,轻抚他的背,安慰他,“岘岘乖,嬷嬷她去了天上也会一直爱着你的,她不会离开你的,也不会离开你父王,所以,你不要难过,好吗?”
她用尽自己所有的温柔哄着岳岘,也哄着自己,直到岳岘靠在她怀里睡着了,她还一直低声沉吟。
岳暻裹着一身寒气推门而入时,恰听见床前的女人低声絮语道,“嬷嬷......我答应你的,我会护着他的......而且他现在是王,没有人再敢欺负他了......你别担心......”
烛光里云乐舒抱着孩子守在床前的这一幕,在很多很多年以后都刻印在岳暻心中,难以磨灭,成为他永远刻心的执念。
推门的响声让云乐舒从自己的世界里惊醒,第一反应是去看怀中的岳岘,见他还沉沉睡着未被惊醒,才微微偏过身来,看向门外之人,“你终于来了,嬷嬷她一直在等你。”
岳暻从门扉处走到床前,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顾嬷嬷像是有所感应似的,缓缓睁开了眼。
岳暻托住她费力抬起的手,在床前跪下。
云乐舒抱起岳岘,又看了岳暻一眼,出了门,轻手将门扉阖上。
东次间的烛灯亮了一夜,待曙光初开,晨雾朦胧时,门开了。
岳暻从屋内举步走出,神色沉顿,含桃饮露、慎怀流川皆垂头不语,无一人敢贸然开口。
云乐舒站在西次间廊下,犹豫了片刻,才迈步往东次间走去,想入内看看顾嬷嬷。
“寅时三刻。”
云乐舒越过他身侧时,听见他忽然开口,声音稀薄而伤悴,云乐舒脚下一滞,仓遽仰首看他。
岳暻眼睛里都是红血丝,看来尤其可怖,嘴边一圈暗青胡茬,眉眼再无光彩,整个人看起来既疲倦又萎靡。
他看着云乐舒,接着说,“寅时三刻走的。”
云乐舒熬红的眼睛眨动,眼泪顷刻从眼眶里滚滚落下,泪水模糊了双眼,她不曾发觉岳暻注视她的目光变得幽深而偏执。
“她说......万事皆休,本该豁然离去,心里却仍余一事挂牵,那便是孤。”
岳暻苍白却依旧俊美的脸上绽出一丝不合时宜的笑来,“孤告诉她,不必挂念——孤会用自己的方式将此生过得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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