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淮南蹲下往那边比了个道歉的手势。瞎子和聋哑人如果不用手机就只能一个用手语,一个说话。
没事儿,吓不着,老人给他们盛着第二杯豆浆,冒着浓浓的热气从暖瓶里倒进纸杯,说,能吓着还好了。
陶淮南有点疑惑地眨眨眼,站了起来,迟骋牵着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手心。
你也看不见吧?老人抬头看他一眼,倒没带太多情绪,还笑了下,下巴朝底下扫扫,你比他强,他看不见也听不见。
陶淮南张了张嘴,好半天都没能出声。
后来陶淮南又蹲下去,轻轻摸了摸那个小孩儿,摸到了他干裂的手背。小孩儿往后缩了缩手,片刻后又伸出来,像是好奇,又像是捣乱,力气不小地在陶淮南手上拍了一下,拍出了啪的一声。
陶淮南被牵着走了,他几次朝刚才的方向回头。
这样的盲聋人陶淮南只听到过,没有真的遇到过。以前他被哥哥带着去医院看眼睛的时候,曾经有一对年轻的夫妻坐在医生的诊室绝望地哭,说他们的孩子是个盲聋人。
那时候年轻的妈妈哭着问:我得怎么才能把他养大啊养大了他能活吗?他怎么才能活啊?
医生劝他们还是要乐观,未来是值得期待的。
未来是个多虚的词,它太缥缈了。
那时候陶淮南不懂,这天摸到的干巴巴皴裂的手,和打在他手上的那道响,让陶淮南切切实实地觉得触动。
这天后来的时间他总是忍不住朝向那边。
那个小孩儿得怎么长大啊?
迟骋过来摸了摸他的头,陶淮南头上戴着顶滑雪帽,他握着迟骋的手,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幸运。
如果那个小孩儿也能有双好使的耳朵,能听见东西,他就能比现在容易很多,很多很多。
陶淮南用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那天季楠他们把老头的几壶豆浆全买了,让他带着小孩儿回家了,豆浆放在原地给别人免费分了。
小孩儿走路姿势都带着点扭曲,肩膀斜斜地端着,走几步甩甩胳膊,动作奇异又违和。他们都看着陶淮南,同样是看不见的小男孩儿,一个成长得又快乐又天真,一个活得像是没有灵魂。看起来陶淮南像是幸运很多,至少他还有耳朵。
可是在这一群人里面,说陶淮南幸运,这也挺可笑。
有男生过来捏了捏陶淮南的耳朵,说:你们都是小天使。
陶淮南笑了笑,说:我也觉得是。
第58章
那天回来说起那个小孩儿,刚提了个头黄婶就知道了他们说的是什么,问:他爷带着出去了?
有人说是。
提起这些事总是让人心里觉得沉。
那肯定是他奶奶又想让他出去转转了,不然老叶从来不领着他。黄婶一边给他们盛菜端过来,一边说,他能活到这么大全靠他奶奶,小时候他爷动不动就把他带走扔了,受不住他奶奶作了再领回来,他奶奶一会儿寻死一会儿上吊的,这么才留住一条小命儿,扔了就是个死,谁要啊。
福利院呢?
黄婶说:以前我们这儿穷着呢,那时候也没弄这个旅游村,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村,哪来的福利院,现在也没有。再说福利院也不是什么都收呢,有家有长辈的人可不收。
黄婶叹了口气,接着说:老叶就没想让他活,每次往桥洞子树林子里扔,那孩子扔在没人地儿几天也就饿死了。
陶淮南说不出话,手从桌子上拿下去,去摸迟骋。迟骋握住他的手,拇指刮刮他手背。
老头心那么狠?有个男生问。
黄叔从外面进来,端着一盆不知道炖的什么肉,肉香直往鼻子里扑,但今天男生们都没抢。黄叔说:这没啥狠不狠的,活着他累家里也累,他爸妈早不管了,没满月就要扔了,都是叶老太太留下的。老头老太太还能活多少年?老叶从前说让那孩子赶紧解脱了重新投胎算了。
那也是人命啊男生皱着眉,还是无法接受这种说法。
能算人吗?黄叔手在眼前比划了下,打从出生就都是封起来的,他没有人的想法。
怎么不是人,黄婶拍了拍黄叔,生了是人就是人。你赶紧看看外头那锅,等会儿粘锅底了!
黄叔就又出去了,黄婶说:就是命不好,不会投胎。不知道是因为他妈带孩子时候吃药了,还是早产没长好。这辈子吃多了苦,就当给下辈子攒个平平安安吧。
善良的人都容易共情。
残疾人之间本来就又都有种同病相怜的共情,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他们是世界上的特殊群体,是一小部分。
晚上陶淮南捂着耳朵,坐在被子上,安安静静的。
迟骋叫了他一声,陶淮南没有听见。
迟骋看他一眼,声音又提高了点:陶淮南。
哎,陶淮南拿开手,小声应着,在呢。
迟骋说:躺下睡觉,别玩了。
陶淮南说好。
然而等迟骋过来躺下关了灯,陶淮南还在捂着耳朵。
迟骋把他手摘了下来,说:睡。
陶淮南闭着眼睛,低声呢喃道:这样好可怕的,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迟骋知道他今天看见过那小孩儿之后心里一直难受,陶淮南向来情感柔软。善良细腻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会对很多事情有不同的感悟。
过来。迟骋朝着他说。
陶淮南往这边侧了侧头,慢半拍地回应:嗯?
我抱。迟骋说。
陶淮南于是翻身过来,把头贴在迟骋胸前,捂着一边耳朵去听迟骋的心跳。迟骋怕他在被子里闷,把被子往下扯了扯,把陶淮南脸露出来。
不管陶淮南在什么样的情绪里,迟骋的心跳都能让他平静下来。陶淮南在迟骋心口处吻了吻,迟骋摸了摸他的头发。
男孩子们善良热心,可也不会因为这个就影响了出来玩的心情,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基本就又活蹦乱跳了。
只有陶淮南比往常安静了些,他总能想起那个小孩儿。
他们在临走前还去看了他。
老头又去卖豆浆了,家里只有那个小孩儿和他的奶奶。
奶奶看起来还很硬朗,年纪应该没有太大,走路劲劲儿的,像是带着风。她听说这一帮孩子是来看她孙子的,很热情地往里让让:来,快进来。
家里收拾得很干净,院子归置得整齐,房间里也不乱。
那个小孩儿正坐在炕上,手里拿着一个已经玩得有点脏了发泄球,那种软软的捏完会迅速回弹的软球。他身上穿着手织的暗绿色毛衣毛裤,脖领脚腕处能露出他穿的米色秋衣秋裤的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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