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夜李裴在马车上装睡后被人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地抓包之后,王陆发现自己每次提到国师时太子的表情都有几分怪异;而福南音则有四五日没有私下里见过李裴了。
大军出了漠北,在中原行军的速度就快了不少,一路朝着东南而下,很快就抵达了京畿。
按规矩,中原军驻在长安以外三十里,只有太子与漠北降臣福南音等人可以先行入城。
李裴骑马在前,福南音则坐在马车中。明明该是得胜归朝,论功行赏,偏偏长安百姓都只是冷眼看着这一行人,街道上安静得沉重而压抑。
仿佛根本不是功臣得了漠北的议和书及俘虏,倒像是卖国罪臣被押解归京。
圣人已经在大明宫内多等了两日,自从李裴派人将柯顺哲先行送回长安,他又听了后者对漠北王城前那一幕的转述,这个在龙椅上坐了十几年,以为见过、忍过世上难事的皇帝还是感到了一阵头疼。
分明李裴从小便是他最予厚望的孩子。
大家,太子已经入城了。此时传召还是等
等?还要等?
圣人伸手按了按眉心,打断道:立刻叫他滚进宫来。
冯内侍刚要领旨退出大殿,龙椅上的人又道:顺便将那位一顾倾人城的漠北国师也一并带进来。
能让他悉心培养了十五年的储君在战时做出如此荒唐的决策,想必那一位当不仅仅如传言中那般只会搅乱朝堂,耍弄阴谋诡计那么简单。
圣人传召的口谕很快抵达了东宫,冯内侍亲自宣旨相迎,好言好语地半天,没想到太子从府上更衣出来的时候依旧只有一个人。
殿下,圣人还召了漠北国师一同入宫。
李裴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冯内侍,国师刚到中原水土不服,正病着,不宜面圣。
内侍面露难色,可这
彼时李裴已经越过冯内侍朝前走上了辇,显然没心思在这件事上多说,有些不耐道:圣人面前孤会解释。力士,不走?
冯内侍是圣人身边的老人了,从太子小的时候就见惯了他那上房揭瓦折腾人的本事,无法无天,除了圣人和皇后外谁说的话都不听;却没想到一番变故五年过去,太子连圣意也会忤逆了。
待到李裴入殿时,圣人下首已经零零散散站了几位六部的官员,包括柯顺哲。
虽然太子班师百官理应拜见,可此情此景李裴心中清楚,当然不是见一面那么简单。
夺储的风波从那场许家冤案时期便开始了,只要他在位一日,所有当年牵扯其中的朝臣都不可能高枕无忧。太子无能无德这句话在东宫空悬的时间里已经被说得太多,始终无法在圣人心中真正得以印证,所以此次漠北之战的草草收场便给了他们一个极好的噱头。
李裴漠然的目光在这些弯腰垂首之人身上一一扫过,走到了刻着张牙舞爪五龙纹的御案旁,抬臂行礼。
圣人。
两个字,短促而平淡。
皇帝没有回应,其他人更不敢在这对父子对峙之时出声,大殿一时静了下来。
冯内侍低着头,小心看了看圣人脸色,又抬头瞧了瞧太子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
三个月前太子即便是回了宫,也再没叫过一声父皇。
终于还是皇帝最先忍不住,将手上的茶碗咣地一声磕在了御案上,对着李裴道:
走之前是怎么跟朕保证的?不破漠北不还朝,朕给了你十万大军。三个月,漠北还是漠北,你干什么去了?
李裴沉着的脸忽然动了动,摆出一个讽刺的笑来。
他听到身后的某个朝臣适时地惶恐道了句,圣人息怒,想来殿下也是无心之失。
好一个无心之失。
李裴缓缓站直了身子,并没有回头,眼神虚落在御案那一叠厚厚的奏章之上,孤可是打了败仗?
方才说话的兵部刘侍郎知道太子这话是冲着自己,却也是说给圣人听的,面上有一瞬的难看,抬头极快地朝着龙椅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又低下头答:
殿下并未败兵。
李裴侧过身,再问,大军可有伤亡?
思及近来兵部收到的几份捷报,刘侍郎只能硬着头皮道:十万大军几乎没有折损。
孤又攻下多少城池?
一十二座。
看着李裴一进来就把底下臣子问得一副战战兢兢模样,圣人反倒被气笑了,没拿到漠北王印,太子反倒有理了,觉得自己没做错?
李裴重新转过身,对着上首再一拜,
若是圣人要的只是漠北的金印,臣知罪,也无话可说。倒是如今漠北已是强弩之末他一顿,语气中带了几分嘲弄,话却叫身后的大臣听得清清楚楚:谁想拿这份大功,毁了两国的议和书,但去无妨。
你对漠北心软,是因为那位国师?
半晌,圣人沉了声问道。
李裴抬起头,是。
一个字,坦坦荡荡。
好啊,圣人叹了声,听不出喜怒,只是静静地盯着李裴,朕的好儿子,好出息。朕要宣他进宫是不是也被你拦下了?但凡敌国质子需见过天子,经六部再做安排,太子二话不说将其带回东宫,是当自己能在长安只手遮天了?
做皇帝的向来忌讳自己在位的时候叫储君掌握过大权力,因此这句话从圣人口中说出来着实有些严重了,所有的朝臣都噤若寒蝉,低头不敢言。
李裴面上表情未变,只是从进入大殿后便一直不曾弯折的膝盖忽然跪了下来。
就在众人以为太子这次终于要服软的时候,他再次说出惊天之言:所以臣今日斗胆,请圣人将漠北国师赐给臣。
偌大的东宫空了整整五年,如今仍留下的仆从算下来并没有多少人,但该有的禁军守卫却一个不少。
福南音前段时间在漠北养的暗卫中,尧光是轻功最出色的一个,一路跟随大军到长安都始终没有被发现,只是在进东宫高墙的时候却险些被禁军捉住,惊险地折腾一番才终于见到了福南音。
望着换上守卫制服半跪在自己面前的尧光,福南音心稍安。
如今李裴入了宫,王陆仍在军中,福南音也不再瞒。他坐在上处的矮椅,胳膊往身前的长几上一搭,露出了一段光洁的手臂来。
尧光抬起头,正听福南音简单吩咐:
帮我号脉。
尧光一愣。
主人在军中不曾叫军医诊过吗?
他清楚记得王城前福南音晕倒那一幕,本以为太子李裴对主人的态度不会连一个军医都吝啬给,可此时为何又
福南音摇了摇头,忆及那几日,李裴的确说要带军医过来给他诊治,可究竟是他因过于谨慎而回拒了,还是那所谓的军医始终不曾出现,福南音竟恍惚起来。
这段记忆格外模糊,从他到幽州军府后,短短一日他似乎一直在昏睡。
但后来在归京路上他身体也一直没有大碍,便再没想到此事。
大抵是没有。
直到方才从马车上下来,两脚一沾地,那种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又再次出现,头也晕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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