讶异只在一瞬,虽不知王座上的人为何有此一问,福南音仍是收起了嘴边的笑意,淡淡道:
一切如大王所愿,臣在长安为质的日子过得非常有趣。
从踏入这道宫门开始,福南音对于身后的李裴始终带了几分担忧,怕他不知漠北的规矩轻易引起漠北王的注意,怕他做出冲动之事,怕他听不懂蒙兀语露出马脚
但直到方才漠北王提到李裴时,身后的人并没有任何反应,福南音才忽然有些庆幸,李裴并不能听懂他与漠北王的对话。
臣与中原太子的关系大王一早就知道得清清楚楚,与其说是用臣一条命豪赌漠北安宁,倒不是说是在赌臣于中原太子心中,究竟值几钱。
听着福南音一如往日的冷淡语调,漠北王那带了无数古怪念头的脑子终于被降了温,渐渐回笼理智。
只是听他提及中原太子的时候,不知为何后面那个一直低着头的仆从眼神忽然瞟了过来,带了几分若有若无的危险。
漠北王眉心再次蹙了起来,那人的目光叫他不适,福南音这副语气叫他更加焦躁。他想不明白为何在长安过得非常有趣,索性直接问道:
所以照你的意思,是中原太子放你回来的?还是说你忘了当年对着本王发的誓,枉顾漠北王室和百姓死活逃回来了?
说道后面,漠北王的声音却因为紧张而带了些轻颤。
那是他自从得知福南音回到王城后便反反复复想了上百遍的问题,而对他来说,能接受的答案只有一个。
几个月前席卷而来的十万中原军就像是一片散不开的黑云,久久压在这个强弩之末的帝国中。朝堂混乱,有兵而无将,城池一座座失守
他知道拿福南音换来的太平维持不了多久,所以近月来一直在重编境内的漠北士兵,亦提拔了不少能领兵的将军,可是要对抗当初李裴率领的中原军,却远远不够。
可这一切,又全是拜福南音所赐
想到此,漠北王那带着几分恼怒和恨意的眼神如毒蛇吐信,突然地扑在对面人身上。
福南音本想反问一句若是自己当真是从长安一路逃回漠北又如何,只是对上漠北王那双眼,便忽然打消了再次激怒他的心思,甚至连面上那还未来得及露出的嘲弄都收得干干净净。
沉默,等待。
又是那副恭敬疏离的模样,其余半分多余的神色也没有。漠北王无从猜测他下面的话,而这种未知则让人不安。
放臣回来的人,是中原皇帝。
终于,福南音开了口。
与此同时,漠北王那颗被高高提起的心也归了位,紧握的双拳彻底松开。
中原太子并不知情。
后面这句话的语气与之前并没有丝毫不同,却叫漠北王本能地嗅到了一丝蹊跷。放松下来的帝王此时才有心情真正去打量这个两个月多未见的人,旁人口中他曾经的宠臣。
即便是在温度不低的寝殿中,福南音依旧穿着厚大的狐裘,除了双手及脖颈以上的位置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漠北王从不知原来他这般怕冷,或者他开始猜测这位一向高傲又有手段的国师大人在长安为质的时候,究竟过得是多么有趣的生活,那被遮掩的身上又是不是有了些不可见人的猫腻。
听说中原皇帝手下的禁卫审讯人十分有一套。
而若是那天家父子之间为了一个敌国的国师起了龃龉的话
来人,赐座。
福南音似乎并不在意漠北王方才那几度变化的神情,倒是李裴的余光将其尽收眼底,又颇有些叹服他这套本事,短短几句话竟能将人的情绪操控至此,甚至连漠北王自己都没发现叫他生忧便生忧,叫他生怖便生怖,如今再让他麻痹大意,动了一些不该动的念头,更是轻而易举。
内侍麻利地将一张高椅抬了上来,一切似乎又像从前福南音当政时一般。只是此时的福南音偏又适时表现出了几分怔愣和意外,这幅表情深深取悦了正斜着身打量他的漠北王。
等着福南音坐下,漠北王才道:
让国师暗中回到漠北,中原皇帝的条件是什么?
终于开始了。
福南音缓缓道:议和作废,中原军卷土重来。
漠北王握着酒樽的手一紧。中原军这三个字就如一把明晃晃的刀悬在头顶,福南音每提到一次,便像是将条那悬刀的绳子撕裂几分。
难以控制地,他背后生了些冷汗。转念又想到福南音手上并未带着中原皇帝的战书,他也并未受到任何消息,那便是此时尚且有的谈。
半晌,他吞咽了口酒,还有?
福南音抬头,嘴角带出了一个笑来,没什么隐藏的意思,却叫漠北王看得头皮发麻,
交出王印,漠北向中原称臣。
这句话说完,不但是漠北王,连带着他身后的李裴也听懂了,有些惊诧地看向他,似乎没想到福南音竟会这般早便将这最后的选择抛给漠北王。
此时此刻,时间不对,地点不对;单枪匹马,人也不对。
漠北王怨毒的眼神刺了过去,手中的力道就要将酒樽握碎一般,暗红色的液体顺着酒樽的晃动洒了出来,灼眼得很。
大王莫急,还有一条这次福南音没有等到漠北王慢慢平息怒火,主动开了口,只是不知是否是方才在路上着了风,他胸腔中一颤,便在此时响起了一阵突兀的轻咳声。
李裴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蹲下身为他轻轻拍着后背,等待着福南音咳劲过了,慢慢平息下来。
漠北王看清了这两人之间有些不同寻常的眼神交流,再看那人一张似曾见过的脸,总觉得事情说不出的古怪,就像是
他方才在福南音咳嗽的时候叫内侍备了一碗温水进来,如今送到了,又被那人自然而然地接过,似乎是要喂,却被福南音侧着头避开了。
漠北王的眉心越蹙越紧,那个人究竟是谁?为何会对福南音露出那样的神情?他感觉自己几乎就要想出答案的时候,一道很低的声音从那人口中说出来,因为离得远,漠北王隐隐听到他说的是
慢点喝主人。
只是在他说完最后两个字之后,福南音那原本已经平复下来的胸腔忽然再一阵猛烈起伏,咳得竟比方才更狠了些。
瞧着那人在福南音面前一副认真恭顺模样,漠北王疑心一点点散去。
听说福南音从中原带了个人回来,他原本还有几分戒备,可如今看来,或许真的只是个仆从罢了。若真的是什么要紧的人,就凭那人小心谨慎的性子,如何会带到宫中叫他看到?
主人
慢点喝
不知是因为呛了水还是什么,福南音涨红着一张脸,雀眼中也染上了一层雾气,而在这层雾气之下,有迷茫,有震惊,还有些说不清的什么东西,就在李裴学着尧光的语气对他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福南音脑中似乎有一根弦,嘣的一声,断了。
脑中一片空白。
他从未想过李裴在王宫门口对他说的那句话竟是这个意思他们觉得我是什么身份,我就是什么身份
国师?
福南音不知道漠北王已经叫了他几声,等他再度回神之时,座上的人已经因为不耐烦而沉了脸。
他忙将手中的水碗搁在一旁,起身告罪道:臣失态,大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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