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裴能放心睡下,说明至少此时孩子没有大碍。
你不是去睡了吗?
李裴从他身后走出来,身上带着一股特殊的味道。
刘医工一人顾不过来,喂奶这种事我又不敢假手于人就只能夜夜过来。
这句话听着有几分熟悉。
李裴将什么东西轻轻放在刘医工手边的矮几上后,便去了内殿。福南音抬起头,果然看到那味道的源头一只奶囊。原来乳母的奶水混着刘医工煎的苦药,这个不足月的孩子便在他看不到的时候安然活过了最危险的几个日夜。
福南音心中忽然涌出些赧然,缺席了几日的他站在门口竟显得有几分多余来:怎么不叫我
刘医工一手扇着药炉,人困得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打着哈欠道:你一个伤病,又没奶,凑什么热闹。
福南音一怔,随即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也是。
说罢也觉得没意思,目光最后在榻上安睡着的那个小小人儿身上流连了须臾后,转过身一手按着大氅,一手便要去推门。
刚去洗净了手的李裴一出来便看到门口人的背影,敏感地察觉出了不对来。他两步挡到门前,迎着福南音那双失意还未褪却又染了几分错愕的眸子,声音有些紧:要走?困了吗?
虽然是问句,声音却是在挽留。
李裴的背抵在门上,两人隔得很近,说话时他那股独有的檀香气息便扑过来几日不曾好好休息,原来李裴几个时辰前竟还沐了浴,又熏了衣裳,果真再狼狈也改不了这位太子殿下身上的矜贵习气;可这神情又有些可怜的意味,从前没发觉,李裴竟这么会诱哄人。
福南音望着面前这张脸出了神,不觉摇了摇头,叹气:白天睡太久,不困。
李裴喜形于色,赶忙握了福南音的手往那张小榻边上走。
既然睡不着,就留下来一起看看孩子吧
刘医工眼神有些古怪地望过来,正好对上李裴那露着喜气和满足的眼睛。
果然国师一来,殿下精气神都变了。
许是这几日在漠北王宫同吃同住照顾小儿的情谊横在中间,也是殿里两个病患都仰仗着自己,有些身份的界限便变得模糊了起来后,太子和老医官倒是相处得颇为亲近了。
刘医工不像曾经那般战战兢兢,无视了李裴投来的眼刀,反倒用一副稀奇的语气说道:
前些日子臣问国师看不看小皇孙,您说他病着不能动;臣又问要不要将孩子送过去,说不要打扰国师养病。结果又一个人在这唉声叹气
李裴面上带着被戳穿的不自在,余光看了一眼身旁的福南音,果然见他嘴边带了几分玩味的笑意。
唉声叹气?
李裴转头看向刘医工的眼中带着恼羞成怒的成分,只是见眼前的老医官手脚慢吞吞将煎好的药滤到壶中,又朝着福南音推了过去,李裴嘴边训斥的话就说不出来了。最后只好无力地摆了摆手叫人先回去休息,说下半夜有他和国师守着。
刘医工年岁大了,
如今早已困得不行,走起路来也虚虚晃晃的,到他身边的时候才敷衍地说了声谢殿下。
李裴朝着四下看了一圈,忽然发觉他堂堂太子,竟在殿中被眼前这几个人狠狠拿捏住,半点脾气也没法有。
殿门轻轻合了起来。
福南音坐在榻边,看着那个不占方寸的睡熟小人儿,目光一寸寸软了下来。他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却又显然顾忌着什么,在临碰上那只攥成小小的肉拳前,停顿在了半空。
李裴挨在人身后坐着,一张温热的手掌覆上了福南音的手,又将那只小手也包裹起来。三个人的手贴在一起,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便顺着手心传入四肢百骸
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李裴另一只胳膊从后面揽着福南音,下巴蜷在人的颈窝中,是十分眷恋的姿势。异国他乡,陌生而冷清的宫殿之中,只因为身边这两个最爱之人,他竟在此刻感到了短暂的岁月静好之感。
当初因许家案而离宫后,李裴在大明宫十五年所拥有的家人温情几乎一夕幻灭,前尘过往皆成虚妄,他曾以为这样的感觉自己这辈子也不会再有了。
你昨日不是说名字留给圣人取吗?
福南音倒是愣了愣。
李裴仿佛早已摸清了圣人对这个孩子的态度,尽管如今不曾昭告天下,可皇长孙的降生事关国体,连取名都要先由钦天监推测吉凶,再由礼部草拟,最后送入立政殿由圣人从几个备选中挑出一个,正式纳入宗室名牒。
繁琐的过程在李裴脑中走了一圈,他揽着阿音的手臂又紧了紧:他起他的,不用管。
怀中的人不解其意,眉心一蹙,转头去看他。
取个乳名吧,你想一个。感受到福南音的目光,李裴话音一顿,软了声解释:我怕旁人给咱们儿子起的名字不合你心意。
咱们儿子。
福南音此刻当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李裴诱哄人的功夫已经精湛到登堂入室,叫他都抵抗不住的地步了。
他衣衫上的檀香气阵阵入鼻,福南音静了一会儿,才确认一般重复道:所以你想让我取一个我喜欢的?
李裴也不应,只是在福南音颈间点了点头,蹭出了些耳鬓厮磨的意味来。
福南音想了想便笑了,笑意中带了几分狡黠的深意。他凑到李裴耳边说了一个字,声音很轻,撩的人心一动。可后者偏抬起头,一本正经地问道:
是哪个字,有斐君子的斐?还是如翡如玉的翡?
福南音没有收敛面上的笑,却也一本正经地回他:你既然说是乳名,自然不会如此清雅。况且殿下没有认真听,不是上声,而是阳平。
他看见李裴眸中一闪而过的赧色,而后强装镇定地想了一番,蹙起眉问:难道是阿肥?
福南音挑了挑眉,对着他不置可否,却将头转向榻上,手指尖与那个小到夸张的小拳碰了碰,像是达成某种共识一般,轻声唤了句:阿肥。
室中静了静。
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一声,小肥。
似乎也挺可爱的。李裴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手,靠在榻边的雕花床栏上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这一大一小。
肥肥。
阿肥,小肥,肥肥。李裴方才脑中电光火石间闪出了一个念头,在福南音不断地重复刺激下确认着。只是榻上的小人儿在他们进来前刚吃饱喝足,如今睡得正酣,并没有被自己的爹爹们打扰,更对这个陌生的乳名没有丝毫敏感。
相对敏感的是这殿中的另一个人。
我忘了,我们阿音博古通今,这乳名即便不是出自阳春白雪如《诗经》,至少也
是《广韵》。
福南音听懂了,却装糊涂。他没看李裴,只给了一个字的回应。
嗯?
《广韵》中裴字刚好是符非切,念为肥。阿音,你取的这个名字究竟是在叫谁?
李裴似笑非笑地将这句话说完,只是将眼前这个人完全容纳入两眼之中的时候,心中也是酸酸胀胀的,仿佛曾经千锤凿出的缺憾都获得了圆满。
阿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