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都尉宁胥曾被安平侯囚于府中数月
听到这时,朝臣面色皆变得古怪又震惊。安平侯府上妻妾成群,从未听说过他有龙阳之癖;况且那宁胥如何也是名臣之后,做过皇子伴读,还尚了公主这样的身份,安平侯怎么会平白无故招惹?
可惜大理寺卿并没有对此解释分毫,他那因为紧张而带了几分嘶哑的声音在金殿上断断续续回荡着。明明是说着一件早已过去了二十年的旧事,却叫今人听得后脊阵阵发寒。
仍是那位被玷污宁驸马,对外皆传言是恶疾而亡,可众人心中清楚,那是皇室为了掩饰其对秦国公主不忠惩处后而披给世人看得遮羞布。而真正的恶疾,则是他腹中那个属于安平侯的孩子。
三个月后,太医署诊出宁驸马腹中有了身孕,不敢欺瞒,上禀了先皇。
金殿上一片冷寂。尽管背对群臣,大理寺卿仍能感受到身后无数道惊异的目光不止是惊异,混乱,倒吸冷气,嗤笑他是审案审得疯魔了,各种反应混杂在一起,皆不足以复刻他最初听到这一往事的心情。
定然是疯了。
不然男子如何能怀孕生子?简直亘古未闻。
听闻当年为宁驸马诊出滑脉的医官就在太医署,臣昨日见到了那位刘医工,亦拿到了证词。
大理寺卿将手中另一份证据亦呈了上去。
经证实,宁胥当时的确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剩下的事便不可说了。
先皇惊怒之下将宁胥秘密处死这是记录在掖庭卷宗之中的结局。而后来那个李代桃僵的故事则成了一桩永远不得而知的辛密,宁胥是如何逃出的掖庭,又如何到的漠北,大理寺无从得知,在场之人更不知道。
这桩案子因交到大理寺主审,御史台虽亦属三司却知道的并不多,就不免好问了些。
那若是太医署当年误诊了呢?或许宁驸马根本就没有身孕,毕竟
毕竟在卷宗之上,这位驸马便是死在一个月后,腹中究竟有些什么,谁又能知道?
这世上仍是不愿相信男子能怀孕的人居多,更何况立在金殿上的这些都是男子,是自小熟读孔孟圣贤,视男女阴阳分工为天地定律,若是男子当真能诞育后代,那他们一个个又成什么了?
于是御史台此言一出,群臣纷纷附和起来,皆说二十年前定是太医署误诊,而宁驸马那条人命也是该算在问诊医工头上的。
原本安静的宣政殿登时吵闹起来。
只有尚书令和左仆射两位老臣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先是对视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地朝着身后那位礼部尚书看去
从大理寺卿将柯顺哲的供词上呈圣人后福南音便是这般垂目深思的模样,无人知道今日的一切都是他的早有绸缪,因而这样的表情落在旁人眼中就如同不甚在意一般。
尚书令和徐老并非那些旁人,宁胥对于他们而言并非只是一个普通的名字,而是曾经寄予过厚望的门生。起初看到福南音的第一眼便有所怀疑了,他与宁胥实在太像了,唯一不同的便是那双眼睛而如今漆黑睫毛挡住了双眼,就如宁胥本人立在金殿之上,平静地听着那些无知朝臣的众口铄金,将他原本就并不顺遂的短暂人生再抹上一层世人并无善意的猜测。
只是看似平静中,在那宽大紫袍之下,福南音那笔直的脊背挺得发僵,藏于袖中的手冷得发颤。
此情此景,徐老别过头不忍再看,微微叹了口气。
或许真是宁胥在天有灵呢
尚书令却仍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张与酷似故人的脸,事在人为啊
不知过了多久,圣人手中的茶都冷了下来,殿中的争论仍然半点消停的意思都没有。原本是为了安平侯平冤昭雪而来,此刻这些压抑久了的腐儒们却为了宁胥当初是否有孕争了个脸红脖子粗,兴许是当真以为此事是死无对证了,才在这肃穆金殿中如此丑态百出。
圣人看着底下的闹剧,心中竟不知是该感到荒唐可笑还是愤怒不已。尽管他此时面上并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可当那个被他埋于心底二十年的名字这样血淋淋地从这些人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仍是感到一丝无措。
执掌天下大权十余载的帝王听到曾经恋人的名字,感到的竟是心酸和不知所措。
他实在是将宁胥藏得太久了,久到连一个名字都不忍去听
太医署没有误诊。
今日圣人一直是沉默的,以至于百官听到这一从高处徐徐传来的声音时,皆怔愣了片刻况且帝王说话永远都是模棱两可的,丢出半句,剩下的叫群臣去吵;除了杀伐决断之刻,圣人极少用出这般笃定而陈述的语气。故而众人皆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十分谨慎地噤声抬起头,又望向龙椅的方向去小心翼翼地核实。
宁
圣人果然欲说什么。他想叫一声宁胥,可只是说了一个字话音便戛然而止。
宁尚书,你说。
宁尚书?朝中六部尚书之中何来宁姓的?百官以为圣人今日听宁胥这个名字太多遍听糊涂了,正要出声提醒,便猛地见那位年轻的礼部尚书就如几日前那场朝会上一般,手捧笏板缓缓从那列之中走了出来。
他福南音他姓宁?
不少人被这变故搞蒙了头,眼中尽带着惊疑。
徐老此时也反应了过来,满心复杂地看向尚书令,他是
后者无声地点了点头。
刘医工没有误诊,宁胥虽是男子,却的确怀了身孕。而后机缘巧合逃到漠北
福南音的脸上也是肃着的。他顿了顿,在朝官们尚存疑窦的目光中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生下了我。
第82章
什么叫宁胥在漠北生下了他?
尽管这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全然不似官场文臣酸腐那一曲三绕的一套;尽管众人心中对真相也隐隐有了几分猜测,可当真听到的时候却不知是不肯相信还是在心中有意规避着什么,让一句极为简单的话生生变得难理解起来。
福南音是在说他是宁胥的儿子吗?
是宁胥与安平侯被迫交合而怀孕生下的孩子?
似乎过了很久,当那令人震惊不已的句子在金殿上回荡了几遍,最后消沉了、匿迹了之后,群臣脑中才堪堪浮现出这个念头来。
圣人显然早已知晓,高坐在龙椅之上不发一言。那些曾经见过宁胥的老臣也似乎已然相信了这样的说辞,在这方才的沉默中竟无一人出声反驳。这种缄默让不明所以的后生们忽然失去了质疑的立场,愣愣地望着端立在群臣之前的人。
福南音。
宁尚书。
再将此事深深想过之后,有些曾经被忽略之事赫然变得清晰起来。
为何福南音身为漠北国师,却说的一口连他们都听不出异样的汉话;为何圣人会放福南音回到漠北;又为何福南音肯与太子里应外合颠覆了那本该是他母国的政权。
他们原本曾对眼前这个漠北的叛徒降臣不屑嘲讽,更质疑他连母国都能背叛,又如何会真心为中原尽忠效力。青史本不该为他刘芳,一个叛国的罪人,有什么资格?
可谁能想到,福南音竟从头到尾都是中原人是了,漠北王知道,福南音自己知道,可这么多年来他的族类却不知道。
该清醒的糊涂,该糊涂的清醒。
殿上已经足够安静了。